仲春时节,江宁府衙门前一张朱砂署印的官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南士林间激荡起层层涟漪。提督学政衙门正式颁下文告,宣布本年江宁府院试将于四月十五日于府城贡院举行。此乃童生取得生员(秀才)功名、获得参加乡试资格的关键一役,亦是衡量一府文教昌盛与否的重要标尺,故而备受瞩目。
消息传至白鹿书院,立时引动了诸多学子的心弦。书院虽超然,然其学子亦需经由院试正途,方能踏上科举进阶之阶。讲堂、斋舍、藏书楼内,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有摩拳擦掌、志在必得者,亦有惴惴不安、加紧温习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躁动。
萧景珩闻此消息,神色沉静,眸中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院试,他必然要参加。这不仅是为自身正名、获取进阶之阶的必要步骤,更是对他这数月来蛰伏苦读、融会古今所学的一次重要检验。他深知自身经史根基仍是短板,然近期于翰渊阁的苦读、与师友的切磋,尤其是那份将超时代见解融入经典诠释的独特能力,给了他相当的底气。他当即决定报名参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乎就在院试消息公布的同时,一封盖着京城吏部邮戳、封缄严密的私信,经由特殊渠道,悄无声息地送达了江宁府提督学政王鸿渐的官廨。
王鸿渐,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官至从三品提督学政,总揽一省文教衡鉴之大权,乃江南士子前程命运的关键执掌者之一。其人为官,向来注重官声清誉,处事圆融,力求四平八稳,最忌辖下生出有碍观瞻、影响其考绩之事。
他屏退左右,仔细查验火漆无误后,方用小刀裁开信封。信纸是上好的官笺,字迹沉稳有力,落款赫然是吏部清吏司郎中柳元培。信中先是惯例的寒暄问候,赞其督学江南,文风蔚然,随后笔锋便悄然一转:
“……然学海无涯,人品为先。闻贵治白鹿书院中亦有子弟,虽小有才情,然根基本源或欠敦实,往日行止亦偶有微瑕。此等学子,虽具雕虫之技,恐未谙圣贤之大道,易入歧途。
夫院试者,非独考校文章,实乃甄别士品、为国家遴选栋梁之关键。望大人于案牍劳形之际,多加留意,务使考核公允,既不容明珠蒙尘,亦勿令虚浮之辈侥幸进阶。如此,则江南士林风气可正,真才实学之士得彰,皆赖大人明察秋毫之功也……”
信中通篇未提具体姓名,然“白鹿书院”、“小有才情”、“根基欠敦实”、“往日行止有微瑕”数字,如同几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王鸿渐这类官员最为敏感的神经。他久历官场,岂能不解此中深意?这分明是京中要员对某位参考学子心存芥蒂,暗示其于院试中“格外关照”,勿使其轻易过关。
王鸿渐指节轻叩桌面,眉头微蹙,陷入沉思。柳元培虽官阶并非极高,然身处吏部要害之位,其意见往往能左右地方官员的考绩升迁,实乃不可轻易得罪之人。信中言语含蓄,未留任何把柄,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他沉吟片刻,唤来一心腹书吏,低声吩咐道:“去查一查,近日白鹿书院中,可有哪位学子风头较健,却……却有些争议,或过往有些不太妥帖之处的?尤其注意一位……可能与京城柳郎中家有些牵涉的萧姓学子。” 他行事谨慎,即便心中已有猜测,亦需核实清楚。
不久,书吏回报,将萧景珩昔日“纨绔”之名、近日考入书院、诗才惊世、献策得誉,乃至前番“凝神玉”风波及其最终清白得雪等事,简要禀报了一遍。
王鸿渐听罢,心中了然。果然是他。此子确有才学,然亦确系争议之人,且竟能引得京城吏部官员亲自来信“关切”。这其中牵扯,恐非寻常。
“本院知晓了。你且退下,此事不得外传。”王鸿渐挥退书吏,独自沉吟。一边是颇具才名、似有冤屈、且得白鹿书院张院长看重的学子;另一边则是手握考绩之权、言辞虽隐晦却意图明确的京官。权衡利弊,他很快便有了决断。
他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徇私舞弊,授人以柄。但于衡文尺度、品鉴标准上,稍作“严格”把握,却是轻而易举,且无人能指摘。若那萧景珩文章果真锦绣无双、无懈可击,他自不会凭空抹杀;但若其文稍有瑕疵,或观点略有“偏颇”,那么……“从严处置”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既能全了柳郎中的情面,亦不损自身官声,可谓两全其美。
“萧景珩…望你好自为之,莫要真授人以柄。”王鸿渐低声自语,将柳元培的信函收入一隐秘抽屉中,神色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然而,一场针对萧景珩的无形压力,已悄然笼罩于即将到来的院试之上。
书院之内,亦非净土。院试消息既出,本就微妙的人际关系,更添了几分竞争的火药味。
才子李晟,乃江宁府本地一富商之子,素以才思敏捷、文采华丽自诩,于书院中亦小有名气。然其人心高气傲,心胸却略显狭隘,此前风头屡被萧景珩所压,心中早已积郁不满。此次院试,他视其为正名扬威、压倒萧景珩的绝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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