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秦淮河畔的灯火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倒映在幽暗的河水中,随波摇曳,碎成点点流光。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掠过水面,拂动岸边光秃的柳枝,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响。
萧景珩独立于河畔柳下,望着梁婉清离去的方向,那月白的背影早已融入熙攘人流,不见踪迹。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心中一片空落,唯余方才那句“京城再会”在耳畔回响,带着一丝笃定,一丝期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离愁。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自幼坎坷,早已习惯将情绪深藏。然与这位“梁兄”数月相交,志趣相投,言谈甚契,更兼前番风波中那不言而明的回护之情,早已在心中视其为平生第一知己。此刻骤然离别,归期未卜,纵使他心志坚韧,亦不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不忍遽别之感。
默立良久,他轻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萧兄!”
萧景珩闻声一怔,霍然转身。只见暮色灯火下,去而复返的梁婉清正站在几步开外,微微喘息,似是快步赶回。清亮的眼眸在灯影下闪烁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光芒,定定地望着他。
“梁兄?”萧景珩讶异道,“可是遗落了什么东西?”
梁婉清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走上前来,在他面前站定。河风拂起她额前几缕发丝,她的脸颊因疾走而微微泛红,眸光流转间,竟似有水光潋滟。她沉默片刻,方才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并非遗落什物…只是忽然想起,尚有一言…未对萧兄说。”
萧景珩心中微动,看着她异于往常的神情,温声道:“梁兄请讲。”
梁婉清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又缓缓移回他脸上,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怅然的笑容:“今日一别,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期。虽约京城,然世事多变,殊难预料。忆及与萧兄相识以来,煮酒论诗,纵谈古今,实为梁清平生快事。唯愿…唯愿他日重逢,你我情谊如旧,莫负此心才好。”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与一丝极隐晦的担忧。仿佛预见到未来可能的物是人非,亦或是身份悬殊可能带来的隔阂。
萧景珩闻言,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看着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脆弱的脸庞,听着她话语中那罕见的、真情流露的不舍与怅惘,数月来相处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翰渊阁初遇的针锋相对、诗酒唱和的酣畅淋漓、梅园文会的暗中关切、风波骤起时的鼎力相助…一幕幕,清晰如昨。
一股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悄然涌起,冲破了平日谨守的礼数藩篱。他望着她,目光深邃如夜,忽然朗声吟道: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他声音清朗,在这寂静的河畔夜色中,带着一种慷慨而真挚的力量。吟的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前四句,开篇壮阔,点明离别之地与远望之情,更以“同是宦游人”道出彼此皆为志在四方之人,暗合两人虽身份未明却同有抱负的心境。
梁婉清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触动,静静聆听。她未料到他竟会以诗相赠,更未料是这般雄浑开阔的篇章。
萧景珩语音微顿,目光凝注在她眼中,继续吟出下句,声音愈发沉凝而充满力量: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十字一出,豁达胸襟,深厚情谊,沛然涌出!梁婉清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仿佛滞了一瞬。这诗句何等磅礴,又何等贴切!它将知己之情超越了地理的阻隔,升华到一种精神相契、无所不在的境界,恰恰回应了她方才那句“情谊如旧,莫负此心”的隐忧!
然而,萧景珩并未停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期许与祝福融入最后两句,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吟出: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词句落音,万籁俱寂。
唯有河水潺潺,灯火摇曳。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梁婉清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最后两句,心中豁然开朗,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酸楚!这结尾两句,是强忍离愁,以豪语相勉!是劝慰彼此莫要效仿寻常儿女之态,在岔路口哭哭啼啼,而应怀着“天涯比邻”的信念,各自奔赴前程!这其间蕴含的理解、鼓励与深沉的男人间的友谊,既慷慨又体贴,恰如其分!
他…他这是在以诗明志,亦是赠言共勉!
梁婉清蓦然抬眸,对上萧景珩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更涌动着一种坦荡而真挚的激赏与惜别。没有逾越的举动,没有婉转的试探,只是借着这一首千古名诗,将所有的欣赏、不舍、牵挂乃至那份志同道合的知己之情,表达得如此大气磅礴又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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