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天色未明,江宁城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与寂静之中。萧府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零星,唯有通往正厅的廊下悬挂着几盏气死风灯,在凛冽的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而晃动的光晕。
西偏院内,萧景珩早已起身。一袭半旧的靛蓝棉袍,外罩青色斗篷,行囊简便,不过一箱书籍,一箱衣物,以及贴身藏好的、关乎前程的银票与那枚温润玉佩。仆从萧安与两名精干护卫已候在院中,皆是利落的短打扮,神情肃穆,默然整理着马鞍与车驾的最后一应细节。
一切准备停当。萧景珩立于阶前,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处承载了他无数艰辛、奋斗与短暂安宁的院落。目光沉静,无悲无喜,唯有一片澄清的决意与坚定。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老仆萧安上前一步,低声提醒,眼中满是关切与不舍。
萧景珩微微颔首:“走吧。”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西偏院,穿过尚在沉睡中的重重庭院,直往府邸正门行去。然而,行至通往大门的主廊时,萧景珩的脚步却微微一顿。只见正厅方向,竟透出烛火光亮,一道挺拔而略显沉凝的身影正负手立于厅前廊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正是父亲萧湛。
他今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藏青暗纹锦袍,外罩玄色大氅,神色端凝,目光在熹微的晨光与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格外深邃难测。晨风拂动他颌下微须,更添几分威严。
萧景珩心中微动,快步上前,于阶下躬身行礼:“父亲。晨寒甚重,您怎起身了?”
萧湛目光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衣着虽简,然精神饱满,目光清亮沉稳,周身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锐气,眼中不由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似是欣慰,又似带着某种更深沉的考量。
他并未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低沉:“此去京师,路途遥远,春闱大比,更是天下英才汇聚,非同小可。诸事…可都准备妥当了?”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回父亲,业已准备妥当。”萧景珩垂首应道,“行装已备,盘缠足敷,课业亦不敢稍有懈怠。”
“嗯。”萧湛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他身后的简单行装与那几名仆从护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只带这些?京师之地,非同乡里,人情往来,场面应酬,所费不赀。若有短缺…”
“多谢父亲挂怀。”萧景珩语气平静却坚定地打断,“儿自有计较,银钱…尚可支应,不敢再劳府中。”他语焉不详,却暗示了自身已有财力支撑,无需仰仗家族供给。这其中,自然有景珩商行的利润支撑,更是他独立自主的底气。
萧湛闻言,目光微凝,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追问,只道:“既如此,便好。”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京师重地,藏龙卧虎,更兼局势复杂,非比江宁。你此去,一举一动,皆需谨言慎行,三思而后动。谨记,萧家子弟的身份,行事切莫堕了家门声誉。”
“儿谨遵父亲教诲。”萧景珩恭声应道,心中却明镜似的。父亲此言,既是提醒,亦是告诫。提醒他莫忘出身,言行须有分寸;告诫他莫要行差踏错,牵连家族。这份关怀,带着世家特有的疏离与权衡。
萧湛微微颔首,又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终是又道:“春闱乃读书人毕生之关键。你…既有志于此,便当全力以赴,力求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莫要…辜负了你这些年的苦读,也莫要…辜负了…某些人的期许。”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含糊,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景珩,仿佛意有所指,却又难以捉摸。
萧景珩心中凛然,垂首道:“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学,不负…父亲与诸位师长厚望。”他将“某些人的期许”悄然转化为“父亲与师长”,应对得滴水不漏。
萧湛看着他低垂的、却透着不容折弯的坚韧的头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某种决断。他终是上前一步,抬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然手掌在空中微微一顿,终究只是虚按了一下,沉声道:“去吧。一路…保重。”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似乎耗尽了他此刻所有能表达的情感。
萧景珩心中亦是微微一颤,撩起衣袍,郑重跪下,向萧湛叩了三个头:“父亲保重,儿…这就去了。”
萧湛站立受礼,身形挺拔如松,默默看着他叩首、起身,目光幽深,未再言语。
萧景珩站起身,最后看了父亲一眼,毅然转身,大步向着府门走去。萧安与护卫紧随其后。
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回荡,渐行渐远。
萧湛独自立于廊下,望着儿子决然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的朦胧曙色之中,久久未动。寒风吹动他的衣袂,神情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沉难辨。
萧府门外,一辆青篷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行李装入车厢,萧安与车夫同坐车前,两名护卫则骑马扈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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