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帆布包往车后座一撂,车轮碾过村口那道被昨夜雨水泡软的土坎,颠得包里竹卡尺叮当响。他没回头,只冲着身后分拣棚的方向扬了扬手。苏婉清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半截粉笔,刚在新纸箱上写下“一号棚·王大柱·四月十八”,见他走了,低头又补了个“已检”。
车轮滚滚,直奔县城。
包里装着三样东西:一箱整整齐齐的紫晶菘,菜身统一十五公分,连根须都修得齐整;一张手绘的排产计划表,从四月十九到二十八,每日供货量、品类、包装方式标得明明白白;还有一本锁着的硬皮本,封面上写着“溯源测试”四个字,边角磨得发白,像是被手心焐热过许多回。
到了百货公司楼下,他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拎包上楼。林经理办公室门开着,他敲了两下,里头人抬头,眉头微动。
“李同志?又来了?”
“来了。”李慕白把包放在桌上,解开扣子,“这回不是空手谈。”
林经理瞥了眼包里露出的纸箱一角,又看了看他:“上回你说能改,结果样品长短不一,连包装都是麻袋缝的。我们这儿不是菜市场,是国营供应单位。”
“我知道。”李慕白不急不恼,从包里取出第一箱,“您先看菜。”
林经理掀开箱盖,手指拨了拨,菜身挺直,颜色均匀,连切口都平整如刀削。他点点头,又抽出第二箱,里头夹着一张纸,是连续三日的抽检记录,合格率分别是95.8%、96.3%、97.1%,底下还压着王铁柱和苏婉清的签字。
“谁验的?”
“轮值监督岗。”李慕白说,“每天三箱,不合格的返工,扣工分。达标率连续三天超九十五,奖励半斤白糖。”
林经理嘴角抽了抽:“白糖?你们还真敢许。”
“不是许,是已经发了。”李慕白从包里掏出一张收据,“合作社财务统一记账,奖品从集体收益里出,不走个人口袋。”
林经理翻了翻,又拿起第三样东西——那本“溯源测试”。他一页页翻,看到李有才推车的路线、后山荒坡的私种菜记录、刘老四代签“李慕白”名字的对照表,眉头越皱越紧。
“你们……还查这个?”
“菜可以少卖,规矩不能塌。”李慕白声音不高,“有人想拿我们的名字背黑锅,那这合作,还没开始就该黄了。”
林经理合上本子,手指在封面上敲了两下:“你这合作社,现在谁说了算?”
“制度说了算。”李慕白从包最底下抽出一张纸,展开,“三定一溯:定规格、定包装、定责任人,全程可溯源。每一筐菜,从地里到车上,谁经手谁签字。不会写的,画记号,但得本人摁手印确认。”
林经理盯着那张纸,忽然问:“这字,是谁写的?”
李慕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纸角夹着一张手稿,上面抄着《分拣规范》,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认真,末尾署名“刘老四”。
“被罚停工的那位。”李慕白说,“抄了五十遍,最后一遍交上来,我让他留着。”
林经理沉默片刻,手指在“谁签字,谁负责”六个字上停了停,轻声说:“这人……真改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李慕白收起手稿,“但我知道,从今往后,他分的每一筐菜,都会有人查。查出来,名字就在那儿摆着。”
办公室里静了两秒。
林经理忽然笑了:“你这人,和别的农民不一样。别人拿菜当菜,你拿规矩当武器。”
“菜是命根子,规矩是命门。”李慕白从包里取出排产计划表,推过去,“十天,三批货。若有一批不达标,我们自愿退出遴选。”
林经理接过表,仔细看了会儿,点头:“我可以报上去,争取列为重点扶持对象。但审批要走流程,三日内给答复。”
“不签合同,只求意向。”李慕白说,“让我们用货说话。”
林经理抬眼看他:“你就不怕等三天,别人抢了先?”
“怕。”李慕白笑了,“但更怕自己没准备好。现在,我们准备好了。”
林经理站起身,伸手:“合作未定,先敬你三分胆识。”
两人握手,松开。
李慕白收拾包,转身要走,林经理忽然叫住他:“等等。”
他回头。
林经理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把那张刘老四的手稿放了进去,封好,写上“合作备-01”,递给助理:“存档。”
助理接过,转身要走。
李慕白看着那纸袋,没说话,只是嘴角动了动。
下楼时,他摸了摸车把,手心有点汗。他没急着推车,而是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在最后一页写下:“四月十八,午时,再谈林经理,三定一溯获认可,意向待定。”写完,合上本子,塞回怀里。
他推车走出百货大楼,阳光照在车轮上,映得一圈光晕。刚拐过街角,迎面撞上一辆独轮车,车把上挂着个破竹筐,筐里几根蔫头耷脑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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