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周府西跨院的海棠树下落了一地残红。
吴掌柜哈着腰立在书房门口,手里攥着七家米行的联名书,墨迹未干的断供焦糠四个字被他捏出了褶皱。
都应下了?周怀瑾的声音从雕花木屏后传来,带着隔夜茶的冷涩。
回大人,吴掌柜喉头动了动,刘记米行的老刘头说,焦糠本就是碾米剩的下脚料,往年都当柴烧......
当柴烧?周怀瑾掀帘而出,腰间玄玉坠子撞在案角发出脆响,可苏晏清偏能把这下脚料熬成人心。他抓起案上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溅在联名书上,去,把城西的老碾坊、城北的破谷仓都查一遍,但凡有焦糠堆,全给我撒上石灰。
吴掌柜打了个激灵,抬头正撞上周怀瑾阴鸷的眼:本使要她的粥锅冷,要那些饿红了眼的百姓,再想起她苏晏清时,嘴里只有泥味。
第三日辰时,义粥棚的烟囱没冒起惯常的焦香。
沈婆子搅着大铁锅里的白粥,木勺刮得锅底响。
几个妇人扒着棚栏往里瞧,怀里的孩子攥着她的衣角哭:奶奶,粥不香了......
沈婆子扯出个笑,舀起一勺吹了吹,这是新米熬的,软乎......话没说完,粥水顺着孩子的嘴角往下淌,那小娃皱着眉头直摇头:没那股子焦焦的、暖暖的味,像喝泥。
棚外传来骚动。
阿根掀帘进来时,额角沾着草屑:使君,西头王伯家的小子把粥泼了,说喝不饱。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瞧见几个穿青布衫的在人群里晃,像是前日被赶出去的冒领户。
苏晏清正在整理昨日的施粥账册,笔杆在指节间转了半圈,地落在案上。
她起身时,月白襦裙扫过满地的焦糠袋——前日刚清空的袋子,如今全瘪着躺在墙根,像一群没了气的老狗。
沈阿婆,她伸手按住老妇人发抖的手背,您守着棚子,我去城北废碾坊看看。
废碾坊的风裹着土腥气灌进领口。
苏晏清踩着满地碎陶片往里走,脚边突然踢到块灰白色的东西——是半块被石灰埋了的焦糠。
她蹲下身,指尖拂去浮灰,凑到鼻端轻嗅。
焦香被石灰的苦碱压得极淡,却仍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烟火气,顺着风往东边飘。
东头。她突然站直身子,发间银簪在阳光下一闪,阿根,带两个人顺着风向找。
荒庙后山的土灶是在日头偏西时找到的。
阿根扒开灌木丛,就见三个半大孩子正往灶里添柴,铁锅里的焦糠作响,青烟裹着焦香往山下飘。
其中一个孩子抬头,脸上沾着黑灰,竟是前日被苏晏清识破的冒领户——那孩子偷拿了双份粥,被查出来时哭着说家里有生病的娘。
苏使君!孩子见着她,慌得差点掀翻铁锅,我们没偷粥,我们是帮陈阿婆烧焦糠......
陈三娘从灶后转出来时,鬓角的白发沾着焦灰。
她手里攥着个粗布包,见了苏晏清,突然跪下:使君饶罪,我知道焦糠被断了,可您的粥锅不能冷啊......她抖开布包,里面是分包好的焦糠,我让这些娃子把焦糠混在菜篮子里送进棚子,换一勺热粥给我家那口病床上的老东西......
苏晏清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粗布包。
布角磨得发毛,是洗过无数次的旧物。
她闭目时,那些被压抑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陈三娘天不亮就去拾稻壳,在漏雨的破屋里生灶,被烟熏得直流泪;孩子们揣着焦糠包,绕着米行的人走小路;沈婆子掀开粥桶盖,在白粥底下摸到硬邦邦的布包......
陈阿婆,她睁开眼,眼底泛着水光,您这是在给我烧人心的火种。
周怀瑾是在第二日卯时到的荒庙后山。
他带着二十个府兵,马蹄踏碎了满地晨露。
陈三娘的土灶还冒着余烟,几个孩子缩在树后发抖。
他挥了挥手,两个兵丁上前,一锄头砸在铁锅上——一声,焦糠混着碎铁渣子溅了满地。
大人!陈三娘扑过去要捡,被兵丁一把推开,这是我们自己烧的焦糠,不犯王法!
犯不犯王法,本使说的算。周怀瑾踩着焦糠往前走,鞋面上沾了黑灰,把灶拆了,柴全烧了。他转身时,看见山脚下涌来一片人——是义粥棚的百姓,扶着老人,抱着孩子,沉默地站成一堵墙。
苏晏清就在人群最前面。
她穿着昨日那身月白襦裙,手里提着个陶锅。
周怀瑾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前,在碎了的铁锅旁蹲下,把陶锅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的小铁炉——是最后半袋陈米,混着几把残焦的糠。
生火。她对沈婆子说。
火焰舔着锅底时,周怀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看着苏晏清舀起第一勺粥,吹了吹,然后仰头喝尽。
粥水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她却笑了:今日无焦,我与你们同吃泥。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有个老妇颤巍巍地走上前,从怀里摸出把稻壳:我家房梁上还藏着半袋,给使君熬粥。接着是个年轻汉子,从裤腿里抖出个布包:我昨夜去河边捡的麦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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