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雨星子砸在炊火阁的瓦檐上,噼啪作响,像是催命的更鼓。
苏晏清立于灶前,指尖拂过刚出模的粮砖——方正如印,色泽微黄,外层桐蜡封得严丝合缝,指尖轻叩,竟发出如磐石般的闷响。
“三日粮砖……成了。”她低语,声音不大,却像一粒火种落进干柴堆。
阿豆捧着从湿土中挖出的测试粮砖进来,手指微微发抖。
她拆开油纸,刮去表面泥污,再剥开蜡封。
一股温润的米香混着芝麻与肉松的焦香缓缓溢出,仿佛寒冬里突然掀开热锅盖。
“无霉、无潮、不馊。”她声音清亮,“香气留存,质地未变。”
苏晏清接过一块,指尖用力一掰,断面细腻均匀,无裂无隙。
她抬眸,目光穿过蒸腾的雾气,落在角落的试食簿上——三十名曾染疫病、脾胃衰弱的百姓,三日来全靠这粮砖果腹,无人腹痛,无人呕吐,反倒有人今日清晨主动来报:“腿脚有劲了,夜里也不抽筋。”
她正欲开口,门外脚步声急促,陈校尉大步跨入,铁甲未卸,眉梢还挂着雨珠。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案上那碗刚冲泡开的粮汤上。
“转运使大人说了,若出一例病患,你这巡察膳使便要自请下狱。”他语气冷硬,却并未阻止,“我奉命监察,试食者若有异状,立刻上报。”
苏晏清点头,亲手舀起一勺热汤递上:“请陈校尉验。”
陈校尉迟疑一瞬,接过碗,吹了口气。
米粒已完全泡开,软而不烂,肉松吸水后舒展如绒,芝麻浮于汤面,油光点点。
他尝了一口,眉头骤然一挑。
“这……”他顿了顿,又猛喝一口,喉结滚动,“竟比军中干饼松软十倍!还不刮胃,不噎喉……哪里像能存三月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盯住苏晏清:“你真打算用这个送十万石军粮北上?”
“不是‘打算’。”苏晏清拂袖转身,取来一卷图册,摊开于案,“是必须。北境战事一起,旧法蒸晒半月,霉变三成,士卒未至前线,已先饿倒。而此法七日可成千石,密封后不惧湿热,行军途中沸水一冲即食,节省炊爨之耗,等于多添三万运夫。”
陈校尉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你可知道,周大人今日在堂上笑你——‘苏家女,灶台养大,如今竟想把战场当厨房?’”
苏晏清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说得对。战场本就是最大的厨房。胜败是菜,士气是火,粮草是盐。盐若腐了,再猛的火也煮不出活命的饭。”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老碾头拄着拐杖进来,满身蒸汽,脸上却泛着久违的红光。
他手里托着最后一块新制的铜模,龙纹清晰,正是苏家祖传“千斤碾”压饼印的复刻。
“苏姑娘,”他声音沙哑,“这印子,我三十年没见了。当年你祖父压一块饼,能听见碾轮碾过骨头的声音——他说,那是军心在响。”
他将铜模轻轻放下:“今夜,我又听见了。”
苏晏清伸手抚过那冰凉的龙纹,指尖微微发颤。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块刚出炉的粮砖稳稳压进模中,用力下压。
“咔”的一声,清脆利落,如剑出鞘。
次日清晨,第一车试炊粮砖启程送往转运司验核。
苏晏清亲自押运,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稳的节奏。
沿途百姓驻足观望,有老妪喃喃:“这真是给人吃的?不像粮,倒像点心。”
她不答,只望着天。
乌云低垂,风向已转南,湿气扑面而来,像是江水在远处翻身。
阿豆小跑着追上来,递上油布伞:“姐姐,气象坊说,三日内必有暴雨。”
苏晏清接过伞,却没有撑开。
她望向江畔那排连绵的官仓——灰顶黑檐,层层叠叠,像一头头伏在水边的巨兽。
“暴雨来了也好。”她轻声道,“真金不怕火炼,真粮不怕水泡。”
可就在此时,梁仓正匆匆从仓区走来,官服半湿,脸色发白。
他远远望见苏晏清,脚步微顿,似有话要说,终是只低头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离去。
苏晏清望着他的背影,眉心微蹙。
片刻后,阿蝉悄然靠近:“梁仓正刚才去看了西山坳那口井……还问了守仓老卒,旧仓地基是不是三十年前修过。”
苏晏清眸光一沉。
她忽然记起祖父临终前的话:“粮仓最怕的不是贼,是湿。湿生霉,霉生毒,毒入军粮,一城皆乱。”
她转身,凝视那排沉默的仓房。
风更大了,江面隐约传来水浪拍岸的闷响,如同某种预兆。
而炊火阁中,最后一炉糯米正在蒸腾,雾气弥漫,遮住了墙上那幅《食毒百鉴图》的下半部分——那里,尚有一片空白,像一张未启封的密诏。
第七日试炊收官,天象骤变。
乌云如墨泼洒天际,狂风卷着雨箭横扫江岸,江水咆哮翻涌,竟逆势倒灌入官道低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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