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将尽,炊火阁内灯火未熄。
阿豆伏在案前,指尖被墨汁染得发黑,一卷残破的《南疆贡品录》摊在面前,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眶。
她不敢抬头,只知苏晏清立在窗边,背影如一柄收鞘的刀,静而锋利。
自昨夜接到那道朱批圣谕,苏晏清便再未合眼。
她命人封锁档房,调出所有与永昌三年有关的采买记录,又亲自比对御膳房旧档、户部支银簿、内库直拨令三者之间的缝隙。
“永昌三年腊月十七。”苏晏清低声念出这个日期,仿佛它是一枚埋了十六年的钉子,此刻终于被撬动。
阿豆颤抖着呈上誊抄完毕的条目:“那日……内库直拨白银三千两,用途标注为‘南疆贡燕急采’,不经户部走账,签批人……是周怀瑾。”
空气骤然凝滞。
苏晏清眸光一沉。
她早知祖父案中疑点重重,却未料到第一个破绽竟如此赤裸——一个小小采办官,竟有权限动用内库直拨银?
且偏偏是在祖父被控“以味谋逆”前七日,采购的又是早已列为禁物的“血喙燕”!
她翻开另一册履历簿,指尖停在周怀瑾的名字上:永昌二年至永昌四年,任御膳房采办副使,代理总管月余。
时间、职权、银流,三者严丝合缝,如一张早已织好的网。
更令人心悸的是账尾那四字批语——“焚契示洁”。
她瞳孔微缩。
这四字,正是当年司礼监结案时,盖在祖父案卷末尾的终判之词。
意思是“销毁凭据,以示清白”。
可谁都知道,那场所谓的“清白”,是以苏家满门流放、祖父死于狱中换来的。
她指尖抚过那行墨字,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入深潭:“你烧的不是契书,是命。”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
她忽然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向后院贡燕灶。
老碾头正蹲在灶前拨弄柴火,听见脚步声抬头,皱眉:“苏姑娘,这灶封了十六年,血喙燕更是宫中禁物,重开它,是要惹祸的。”
“祸早就来了。”苏晏清站在灶前,目光落在那口锈迹斑斑的铜锅上,“我只是让它,回到它该结束的地方。”
她下令:“重燃贡燕灶。南疆血喙燕,三蒸三晒,火候差一分都不行。我要这汤,复原当年御前那一碗。”
老碾头怔住,还想再劝,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支银针,针身细长,泛着冷光。
那是苏家祖传的“辨毒引”,曾验过百味,从无虚发。
“你只管监火。”她声音平静,“其余的,我来担。”
灶火终于燃起,幽蓝的火焰舔舐锅底。
老碾头按古法蒸燕,第一蒸去腥,第二蒸提香,到了第三蒸,苏晏清悄然取出一小包药粉,极轻地撒入蒸汽口。
那便是“赤心散”——一种无色无味、遇热则融的慢性毒引,药性不伤身,却能唤醒深藏体内的旧毒反应。
祖父的手札上曾记:“此药非杀人,乃‘启忆’之钥,唯曾服毒者,方知其苦。”
她不知周怀瑾是否真的饮下过当年那碗“谋逆之汤”
三蒸既毕,汤成。
金丝缠绕的燕丝浮于琥珀色汤面,香气浓郁却不张扬,反倒透着一股陈年旧事般的沉郁。
苏晏清亲自执勺,盛入青瓷碗中,再将银针缓缓浸入汤底。
针尖,微泛青黑。
她垂眸,不动声色地收起银针,抬手写下一道特批令,盖上巡察膳使官印,命人送往玄镜司监所:“奉旨复原失传御膳,需原采办亲临监制,以正源流。”
半个时辰后,脚步声自院外传来。
周怀瑾被押至偏院,囚服未换,枷锁未除,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眉目间不见颓色,只有冷厉。
他目光扫过灶台,又落于那碗汤上,忽而冷笑:“苏家女,你也想学我,用一碗汤定人生死?”
苏晏清立于灶前,火光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
她未答,只亲手执碗,递至他面前。
“大人当年监采此燕,今日监制此汤,才算圆满。”她声音清冷如初雪落瓦,“请。”
她眸光不动,仿佛只是呈上一道寻常御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碗汤,是十六年隐忍的终章序曲,是冤魂夜哭的回响,是她以味为刃,第一次,真正地,刺向那个曾将她家族推入深渊的人。
周怀瑾盯着那碗汤,火光在汤面跳跃,映出他瞳孔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他迟疑片刻,终于伸手,接过银匙。
周怀瑾接过银匙,指尖微颤,却仍稳稳地舀起一勺汤。
他冷笑一声,似要以这从容姿态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将汤送入口中。
第一口入喉,温润顺滑,燕丝滑如凝脂,香气在舌上缓缓铺开,竟无半分异样。
他抬眼看向苏晏清,讥讽道:“苏家女,你费尽心机,就为呈一碗虚张声势的汤?”
苏晏清不语,只静静立着,目光如井水深潭,映着灶火却不带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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