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江南道的官道上泥泞难行。
老贡头佝偻着背,站在“食证堂”外那扇斑驳的柴门边,手里攥着半块冷饼,指节泛白。
他枯瘦的脸颊凹陷,眼中布满血丝,像是多年未曾安眠。
方才那一纸证言,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也撕开了尘封二十余年的旧疤。
苏晏清推门而出,披风未系,只执一盏素纱灯。
烛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看不出悲喜。
她望着老贡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刀刻:“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老贡头颤巍巍抬头,喉头滚动,终于挤出一句:“小人一家……已亡其二。再留一日,恐难全命。”
风穿廊而过,吹得灯笼轻晃。
苏晏清没有动怒,也没有劝留。
她只是静静看着这个曾为御膳监采办、亲手经手南诏禁燕入库的老奴,看他眼中深埋的恐惧与悔恨。
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为了不再看见更多尸体。
她转身回屋,片刻后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道盖有江南巡察使印的通关文牒。
“三十两银,够你在南疆安身。这文牒可保你通行无阻。”她将物事递上,语气平缓,“我不强留你。但走之前,记住一句话。”
老贡头接过,双手颤抖。
“若有人问起,那碗‘血喙燕汤’是谁端上的——”苏晏清目光如刃,一字一句,“就说,是苏家女煮的,不是朝廷赏的。”
雨滴落在她的肩头,浸湿了织锦暗纹。
老贡头猛然跪地,额头触泥,老泪纵横:“苏姑娘……老奴……老奴记住了!”
她未扶,也未言别。
只是目送陈校尉亲兵牵马而来,将老贡头扶上驴车,一行人隐入雨幕。
马蹄踏破水洼,溅起的泥点飞上墙根枯草,仿佛一场无声的告别。
三日后,村落边缘的茅屋中,小录事伏案抄书。
烛火下,他手执狼毫,一笔不苟,已誊写《贡燕账》三遍。
纸页齐整,墨迹均匀,连页脚的编号都分毫不差。
阿豆端着一碗热粥推门进来,见状轻叹:“你这般认真,倒像是要把这些字刻进骨头里。”
小录事不语,只将笔搁下,指尖摩挲着纸面,仿佛触到了过往十年的屈辱与沉默。
次日清晨,苏晏清亲至。
她环视陋室,目光落在案上三册账本上,良久,才道:“你若愿作证,我保你全家入京安顿,赐田授职,再不受人奴役。若不愿……我也放你走,从此两清。”
小录事忽然跪下,额头抵地,声音哽咽:“我抄账十年……头一回觉得,这字……有分量。”
苏晏清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句话重过千钧。
一个曾被当作账房工具的幕僚,终于在真相面前,找回了身为“人”的尊严。
她伸手扶起他:“北上之路艰险,但我会护你到底。”
当夜,食政堂密室烛火通明。
苏晏清立于案前,将一件件物证郑重封入三只紫檀木匣。
第一匣中,是先帝过敏记录残页、残汤样本的瓷瓶、老贡头画押的供词;第二匣,是小录事亲笔誊抄并核对无误的《贡燕账》原件与副本;第三匣,则静静躺着周怀瑾在狱中口述的“君心失衡”条目,以及她亲笔所书的《请彻查赤心散案疏》。
三匣同名——“食证”。
她提笔在每只匣底烙下暗记:一为火焰纹,二为粮印痕,三为御膳监旧徽。
唯有懂的人,才会明白,这三道印记,分别指向朝堂、兵部、与内廷。
翌日拂晓,黑衣探悄然现身,面覆轻纱,身形如影。
苏晏清将第一匣交予他手中,低声道:“七日之内,必达萧决之手。不可经驿道,不可留痕。”
黑衣探点头,匣子入怀,身形一闪,没入林间薄雾。
第二匣,她交予陈校尉:“随下一船军粮北运。途中‘意外遗落’于兵部查验点——要让他们‘恰好’发现。”
陈校尉会意,嘴角微扬:“属下明白,是‘天降证据’。”
第三匣,她亲自封缄,加盖巡察使印,将于三日后随奏报送入京中通政司,公之于众。
窗外,晨光初透。苏晏清独立檐下,望着远处青山如黛。
她没有庆功,也没有松懈。因为她知道,这一局棋,才刚刚落子。
祖父的手札仍摊在案上,“赤心散”三字如血。
她指尖轻抚那圈朱红,低声自语:“你们以为,毒在汤里,罪在厨中。可真正的毒……从来都在人心深处。”
雨又下了起来。
而千里之外的京畿,一道密旨正悄然拟就,玄镜司的铜铃,在风中轻轻一响。
七日后,京中快马传讯,踏破烟雨江南。
一道朱批诏令由兵部驿使亲手递至军炊司衙门,黄绸封口,印鉴森然。
陈校尉拆旨时,指尖微颤——这不是寻常嘉奖,也不是例行巡查调令,而是天子亲裁、直达地方的钦命:“江南巡察膳使苏氏,着即筹备‘复原御宴’,四月朔日,亲赴京师,当面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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