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着京畿的屋脊檐角。
风雪虽歇,寒气却更甚,连铜壶滴漏都似被冻住,声息微弱。
苏晏清归府时,指尖已僵。
她未去暖阁,径直步入书房,解下披风交予侍女,只留一盏孤灯映照眉目。
炉火将熄未熄,余烬泛着暗红,像极了那夜古灶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她正欲翻阅北境送来的地脉图谱,阿麦匆匆闯入,面色惨白,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政事堂出事了——三名录事在晨会上突然昏厥,口吐白沫,却非中毒之象。更诡异的是,他们昏迷之中,竟一字不差地背出了‘赤心散’的全部配伍……从君药到使药,无一错漏。”
苏晏清眸光一凝。
“残茶可还留着?”
“已命人悄悄封存,原样送来。”
“取来。”
不过片刻,三盏冷茶置于案上。
茶汤浑浊,浮油成环,一圈圈泛黄如脂,静止不动,仿佛凝固的岁月。
寻常人见之只道是隔夜陈渍,但苏晏清的目光却如刀锋扫过每一寸液面。
她闭上眼。
舌底那枚藏了多年的梅核轻轻抵住内壁——那是幼年祖父所授的“醒味刺”,本为训练味觉敏锐,如今却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唯一支点。
感觉尽失之后,痛,反而成了她通向真实的门径。
心神沉入一片虚无,脑中默诵《炊政手札·梦魇辨味篇》。
那些尘封已久的字句逐一浮现,如同古灶中重燃的薪柴,噼啪作响。
忽而,脑中一震。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而是用心。
那三碗冷茶之上,竟泛起一层极淡的焦杏色波纹,如烟似雾,缓缓流转,像是有某种无形之物潜伏其中,借油脂为桥,循气息而行。
她猛然睁眼,眸中寒光乍现。
“非病。”她声音冷彻,“是‘九转梦香’入髓。”
此香不出于炉,而生于念。
不焚于堂,而种于梦。
传说唯有将一段执念炼化为香魂,再借亲近之物为媒——茶、墨、衣、纸——悄然渗入他人五感六识,方能在沉睡之际唤醒深埋记忆,诱其心神沦陷。
她立刻命人召陈梦医。
不多时,太医署那位素来寡言的梦诊师到达,捧着三卷薄绢呈上:“此为三人昨夜梦境录。依律不得外泄,但我知大人所查之事,关乎社稷安危,故破例携来。”
苏晏清展开第一卷。
纸上墨迹尚新:“……梦回七岁,跪于祖宅灶前。火未燃,锅已烫。一老僧立于灰烬之中,披褐衣,面蒙纱,口诵偈语:‘梅不开,火不熄;心不锁,国不宁。’”
第二卷:“……灶中有声,似人低泣。老僧递我一碗汤,说‘饮之则忘忧’。我不敢接,他便笑:‘你终会喝的,你们都会喝的。’”
第三卷内容几乎一致,唯有一句不同:“……醒来时,舌尖发苦,似嚼青杏,耳边仍有余音:‘安神录未绝,香火自有继者。’”
苏晏清瞳孔骤缩。
“梅不开,火不熄”——这八字,正是当年老香奴临死前疯癫呓语,曾被祖父记入秘档。
而“安神录”,则是前朝御医编纂的禁香总集,其中便收录了“赤心散”。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安神录”三字,指节发白。
有人在复刻当年的禁忌之术。
不是靠强效迷药,也不是凭烈性熏香,而是以“记忆之味”为引,通过日常接触之物,将一段段被遗忘的禁忌配方与恐惧意象,悄无声息地植入百官潜意识。
一旦集体共鸣达成,便会自发产生“需复开安神汤以定天下”的念头——看似出自本心,实则已被操控。
若放任七日,满朝文武或将联名请奏,重启早已废止的“安神汤”制——那不仅是药,更是控制群臣心智的开端。
她抬头,问陈梦医:“他们平日所用茶具、笔墨、衣物,可曾查验?”
“皆有异样。尤以茶具为最,内壁残留一种极细微的粉末,遇热则释出淡淡杏焦之气,与梦境中的气味完全吻合。”
苏晏清缓缓起身,走向后院深处那间从不许人进入的“炊火阁”。
门开刹那,一股陈年纸墨与干枯香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墙上挂着祖父遗留的数十页味谱残卷,皆以金线封存,注明“禁忌勿启”。
她一一取下,投入炉中。
火光腾起,映照她清冷面容。
三日闭关,她焚尽所有旧谱,不再依赖外物记载。
每一道气味,皆以心神重铸,以血为引。
第三夜子时,她割破舌尖,鲜血滴入香炉,与灰烬混融。
炉火忽明,映出她紧闭双目的侧影。
低语响起,几不可闻:“我无甘,但有忆。”
刹那间,脑中轰然开启一幅流转不息的图鉴——
酸如刀割颊,苦似铁锈蚀骨,辣若烈焰穿喉,咸若血涸唇裂,鲜若生魂离体……
她终于不再需要舌头。
她以心为灶,以痛为火,以记忆为料,构建出前所未有的“心觉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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