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次日,太庙禁闭三日。
晨雾未散,宫墙深处的残灶旁,一缕若有若无的米香悄然浮起。
苏晏清静坐于焦黑的炉膛前,双目仍缠着素帛,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微微颤抖。
那夜她以“味文共感”逆溯执礼者记忆,借千人之痛唤醒沉睡良知,实则已心神俱裂,几近油尽灯枯。
此刻调息,不过是在生死边缘勉强维系一线清明。
风穿廊过,带来远处低语与脚步声。有人想来,又不敢近。
直到陈正录踏着碎雪而来,手中捧着一本墨迹未干的册子,封皮上三个字——《心焚录》。
他声音压得极低:“昨夜之后,七品以上官员中,四成梦中呼母,惊醒后泪湿枕衾;三成拒食三日,只饮清水;两人自请贬职,愿赴边陲赎罪。”顿了顿,他抬眼看向苏晏清,“最惊人者,是严礼翁。”
苏晏清不动,呼吸却微滞。
“他在府中掘地三尺,从老槐树下挖出一只半残陶碗。据说是幼年时母亲临终前盛粥所用,碗底刻着六个字:‘儿活,我死’。”陈正录语气发涩,“他抱着那碗枯坐整夜,天明时派人送来一封血书——‘礼可修,不可执。’”
话音落,残灶边长久寂静。
苏晏清缓缓抬手,指尖轻触额角,似在压制颅内刺痛。
她早知“味”能通神,但未曾料到,一道素心粥竟能撕开层层礼法铁幕,直抵人心最深处的亏欠与悔恨。
这才是真正的“食政”——不是以权压人,而是以情动魂。
她低声道:“礼本为民立,如今却成了遮蔽民声的墙。”
正说着,阿震心踉跄而入,披着灰袍,满脸风尘,像是连夜奔走而来。
他跪倒在苏晏清面前,双手奉上一卷泛黄竹简,声音嘶哑:“这是炊火阁秘藏《正音谱》,历代祭祀乐章皆由我阁执掌。可您知道吗?每一版删改,都有一条批注:‘灶声不雅,啜饮为秽,孩童索食,乱节律也。’所以……我们奏的是天音,却忘了人声才是最初的祭。”
苏晏清沉默良久,忽而伸手接过《正音谱》,摸索着翻开一页。
她取出随身金锅,轻轻叩击三下。
铛——
钟鸣般的余音荡开,竟与竹简某处残调隐隐共鸣,仿佛跨越百年,终于听见了被抹去的哭声、咽泣与母亲哄孩子的低语。
她闭目,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必删,只需补。”
睁开眼时,目光虽盲,却如炬燃:“明日举行‘补味大祭’,传令百官——每人带一道‘家传民食’入庙。不必珍馐,不必排场,只要一碗曾暖过他们的饭。”
陈正录心头一震,提笔疾书:“此非膳典,乃‘赎罪录’。”
翌日,太庙重开。
天光初照,百官陆续而至。
他们不再穿朱紫华服,无人执玉笏,亦无仪仗相随。
有人提着一罐腊八粥,说这是幼时街口乞丐分他半碗的滋味;有人捧着腌菜坛,坛底压着亡妻遗言:“记得吃咸些,莫让身子冷了。”更有人默默递上一包观音土,哽咽道:“先祖逃荒时,靠这个活下来的。”
每道食物旁皆附纸条,写明来历。
小传卷立于鼎台之侧,盲童十指轻抚纸面,竟能感知文字温度。
她逐一触摸,每触一字,便低声复述其味:“苦……带着霉味的野菜团子。”“甜,很淡的糖水,像眼泪化开了。”“烫!”她突然尖叫,小脸扭曲,“好烫啊!那是血煮的粥!妈妈烧给孩子的!她把自己的肉剁了!”
全场死寂。
连最冷漠的刑部尚书都掩面垂首,肩头耸动。
陈正录当场挥毫,将这些话语尽数记下,墨迹淋漓如血:“此非膳典,乃‘赎罪录’!今日所呈,非献祭于天,而祭于千万无名之民魂!”
苏晏清立于鼎前,金锅置于膝上,气息仍弱,脊背却挺如青松。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声。
众人回望,只见一人缓步而来。
他未着朝服,亦无冠带,只披一身粗麻孝衣,发髻散乱,面容枯槁。
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碗中盛水,清澈见底,无色无味。
正是严礼翁。
他一步步走上鼎台,脚步沉重如负山岳。
身后两名仆从抬着一卷书册,火漆封印未拆——那是《大礼食制》的副本。
百官屏息。
苏晏清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那碗水细微晃动的涟漪。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
严礼翁走到金鼎前,缓缓跪下。
他将那碗清水高举过顶,双手颤抖,眼中已无泪,唯有一片荒芜后的清明。
然后,他抽出腰间短刃,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红纹。
紧接着,他转身,命仆从点燃火盆。
《大理食制》在烈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当最后一片纸灰投入金鼎,火焰骤然腾起,青白交映,竟在铜壁之上,映出一行虚浮文字——严礼翁跪在金鼎前,那碗清水已染上血丝,如朝霞初破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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