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之前,民心坛已成。
七十二城灶灰混着黄土,夯筑成一座高七尺的圆坛,形如古冢,却无碑无铭,唯有晨光洒落其上时,那层层叠叠的灰烬仿佛仍在呼吸。
老同炊拄着拐杖立于坛前,银发在风中微动,身后百名民间厨者分列两旁,每过一个时辰便轮换一灶,炉火不熄,粥锅常温。
那口大锅里煮的并非珍馐,只是最寻常的糙米杂粮,可香气却绵延数里,引得百姓络绎而来。
有人提着半袋陈米,轻轻倒入坛边的米缸;有人抱着枯枝败叶,小心翼翼钻进炉膛;更多人什么也不带,只跪下磕一个头,默念一句家事,便悄然退去。
没有喧哗,没有鼓乐,只有火舌轻舔锅底的噼啪声,和风吹灰烬时低回如诉的呜咽。
陈正录立于坛侧,执笔蘸墨,在一方青石上缓缓刻下:“此坛非祭神,祭万民未言之苦。”字迹深峻,似刀劈斧凿,将沉默千年的悲辛一笔一划拓印于天地之间。
苏晏清缓步登坛。
她双目不能视物,这是早年为查祖父旧案时中毒所致,但她并不需眼睛去看。
她赤足踏上灰坛,脚底传来细微震颤——那是火脉跳动的节奏,如同大地的心搏,在她心中清晰可辨。
她闭目凝神,舌尖微抵上颚,调动那一缕由千人饮食记忆汇聚而成的“群体味联”。
这并非神通,而是她多年研习人心与滋味交汇所悟的感知之道:当千万人的味觉记忆因共情而共振,便能形成一种超越言语的精神通感。
“请诸位,写一道‘最不愿忘的味’。”她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
百姓纷纷拾起炭条,在灰地上书写。
“母煮的槐叶饼,油少,但香。”
“逃荒路上,阿姐把最后一口红薯塞给我。”
“爹临走前说:‘你要记得,饭热了,日子才算活着。’”
“那年雪灾,官仓开粥,我抢到一碗,烫哭了。”
一字一痕,皆是血泪酿成的记忆。
苏晏清身手虚引,心神牵引。
刹那间,坛中火焰猛然腾起三丈,颜色由青白转为暖金,火光摇曳间,竟映出一片虚影——无数男女老幼围坐灶边,不分衣冠楚楚或褴褛乞丐,人人手中捧着一碗素粥,脸上有笑,眼中含泪。
他们同食一锅饭,共饮一口汤,贵贱之别、贫富之隔,在这一刻尽数消融。
远处宫墙阴影下,魏元衡派来的密探跪地颤抖,急忙回报:“相爷,那火……不烧油薪,只焚旧锅、断筷、破碗,火色青白,竟能映人形影!百姓所书之语,皆化作幻象升腾于焰中!”
殿内,魏元衡静坐良久,手中摩挲着一只乌木匣子。
那是他祖传的“量米秤”,魏家世代执掌户部,凭此秤定赋税、控粮政,象征着“一秤定民食”的权柄。
他曾以此为荣,以为掌控粮食便是掌控天下。
可此刻,他耳边回荡的是昨夜仆人带回的话:“东巷那口老灶,今晨被人点着了。柴是邻家老妪送的,米是从善堂赊的,火种来自民心坛。”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
七岁那年,家中遭贬,断粮三日。
父亲怒砸灶台,母亲跪在地上一根根捡拾碎柴,喃喃道:“这柴……烧过三代人的命啊。”当晚,他躲在书房角落,饿得发昏,却听见父母低声争执——父要卖妻换米,母愿自缢以省口粮。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那一夜他发誓:若有朝一日掌权,必让全家再不受饥寒之苦。
可如今,他手握天下粮政,为何百姓仍要徒步百里,只为献一碗冷粥?
为何一坛灰烬,竟能燃起比朝堂律令更灼热的火焰?
“咚——”
一声闷响,惊破寂静。
魏元衡举起铁锤,狠狠砸向那杆刻满家族荣耀的秤。
秤杆断裂,铜星四溅,祖训崩裂于尘埃。
他盯着碎片,久久未语。
而在民心坛上,苏晏清忽然睁开双眼,虽不见光,却似洞穿重重宫阙。
她感知到一股沉滞已久的心障正在松动——那是权欲与良知的拉锯,是冷漠规则与人性温度的交锋。
她轻声道:“火已通心,只差一点引信。”
阿一心走上前来,望着稳定燃烧的炉火,他看向苏晏清,语气郑重:“当行‘祭心礼’。”
苏晏清微微颔首,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不强求,只静候。”第265章 灰烬落处,心秤自衡
火未熄,风亦静。
阿一心凝望着民心坛上那口金锅,锅底焰心澄澈如琉璃,火舌不再躁动,而是规律地吞吐着灰白色的光晕,仿佛与天地呼吸同频。
他缓缓转身,望向苏晏清,声音低沉却坚定:“火已净,心可照。当行‘祭心礼’,请执权者亲添一柴——不为赎罪,只为归本。”
苏晏清立于坛心,赤足仍贴着灰土。
她看不见火焰的颜色,却能“尝”到它的气息——那是由千万人记忆熬煮出的温热,是饥饿、是等待、是母亲搂住孩子的体温,是灾年里一口粥救活一条命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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