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江南老宅灶台冷寂。
苏晏清倚在雕花木窗边,唇角残留一抹暗红。
她抬袖轻拭,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体内那根即将断裂的弦。
自那一日咽下“祭酒”灰粥,她的五感便如退潮般缓缓剥离——嗅觉先是模糊,继而全然沉寂;听觉也似隔着一层水幕,人声遥远;至于味觉,早已形同虚设,舌上枯槁如焦土,再尝不出半点甘苦咸辛。
可她仍记得幼时祖父握着她的小手揉面时说:“味不在口,在心。百姓吃饭,吃的是安稳,是情分,是世代相传的一口活气。”
如今,这口气,要断了。
萧决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药香微溢。
他脚步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
他知道她不会喝,但仍将碗递到她唇边。
“这不是药。”他声音低哑,像久未启封的旧铁,“是素心粥,用你留下的方子熬的,七十二城传来的米,混着井水、柴火、人心一起煮出来的。”
苏晏清望着那碗粥,眸光微颤。
她摇头,指尖轻轻推开瓷碗:“药救不了断根的味脉。我若连尝都尝不得,谁来替百姓辨那一口清浊?谁来判何为真膳,何为暴政?”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爷!他们抢走方子了!说不交就断灶啊——”
一声稚嫩童音划破晨雾,紧接着是陶罐碎裂的脆响,还有妇人的抽泣与老人愤怒却无力的嘶吼。
苏晏清猛地撑起身,扶住墙壁踉跄前行。
推开院门,眼前景象令她瞳孔骤缩——村口炊烟尽数熄灭,数名身着黑袍、腰佩铜牌的“膳察司”吏卒正挥锤砸灶,泥炉崩塌,柴草散落一地。
一名老农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一只粗陶罐,却被一脚踹开,鼻血直流。
为首者立于石阶之上,高举一卷黄绢,声如洪钟:“奉相令在此!相公虽退隐,政令不废!凡私藏秘方、拒不献册者,以‘藏逆’论罪,灶毁人拘!”
苏晏清站在风中,浑身冰冷。
那不是她的令。
那是借她之名,行天下之劫。
她曾亲手编纂《膳典》,只为让每户人家都能吃得明白、活得踏实;她曾立誓“食政为民”,将一道道惠民菜谱刻入州县碑文。
可如今,这些字句竟成了压在百姓头顶的枷锁,那些曾因她一道“安胃汤”活命的老弱,此刻正被夺去最后一点生计凭依。
老传灶拄着拐杖从人群中挤出,须发皆白,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在她面前。
“苏相……您若再不语,百姓连一口安心饭都吃不上了!”老人仰头望着她,眼里蓄满浊泪,“七十二城的灶火,快灭尽了。当年您教我们‘味即民声’,可现在,谁还敢说话?谁还敢做饭?”
风穿过空荡的村落,吹起黄绢一角,猎猎作响。
苏晏清闭上眼。
她听见童年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音,听见祖父哼着小调翻锅的节奏,听见灾年万人同饮素心粥时那一片哽咽的安静。
她不能看着这一切被碾碎。
哪怕她已不能再尝。
当夜,祖宅中庭燃起一炉微火,豆大焰苗在夜风中摇曳,几欲熄灭。
然而自四面八方,影影绰绰的人影悄然汇聚——有背着断刀的老厨,有抱着残锅的妇人,有脸上蒙巾的年轻男子,也有提灯缓行的独臂老者。
他们是七十二城传味使之首,是曾因《膳典》得活的赎灶卫,是炊火阁最后的遗脉。
无人喧哗,唯有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回响,沉重如鼓。
苏晏清立于庭院中央,披一件素色长衫,身形清瘦,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望向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夜色:“我不是回来掌权的。我不再是相公,也不再是博士。我只是苏家后人,一个吃过百姓一碗素心粥的人。”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身旁那口倒扣的金锅——那是苏家祖传之物,曾镇御膳三朝,也曾埋于地脉封印邪火。
“我想问你们一句:若灶火已灭,规矩已歪,你们还愿不愿,再燃一次?”
四下寂静。
风停,火凝。
良久,一个纤细身影从人群后走出。
是小立契,年轻的记录者,手持一册焦边簿本,眼神清澈如泉。
她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本残破的手札,封面写着三个字:《灶边盟》。
“老师,”她说,“若您肯点火,我愿为引。”苏晏清凝望着那口倒扣的金锅,指尖缓缓抚过锅沿。
铜锈斑驳,却仍掩不住内里流转的一丝幽光——那是祖辈以心血封存的“味脉”余烬,唯有苏家血脉与至诚之心方能唤醒。
她知道,今夜若不点火,明日便再无灶声;而一旦点燃,便是与整个体制为敌。
但她更清楚,真正的食政,从不在朝堂诏令之间,而在百姓掌心温度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划破掌心。
血珠滚落,滴入锅底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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