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冷了,心才热。
十年雪落,江南老宅早已不复昔日门庭显赫的模样。
青瓦白墙被岁月啃噬得斑驳,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晨光里碎成细珠,滴答落在石阶上。
门楣低矮处悬着一块木匾,“清粥小铺”四字墨色褪尽,却仍倔强地立着,像她这一生,从不曾真正低头。
小粥童蹲在灶前,冻红的小手拨弄着柴堆,呼出的白气混进升腾的烟雾里。
他不过七八岁年纪,是战乱年间苏晏清从废墟中抱回来的孤儿,唤她“阿奶”,眼里盛着全天下最干净的依恋。
火苗怯怯地跳了几下,将熄未熄,他急得额头冒汗。
“换松枝。”一声轻语自门口传来。
苏晏清拄着拐杖缓步而出,银发如雪,披在肩头,像覆了一层不肯融化的旧年霜。
她不再穿官袍,也不戴玉簪,只一身素布衣裙,袖口磨出了毛边。
她的双眼依旧清明,可眸底已无焦距——味觉尽失,冷暖难辨,连指尖触到沸水也只是茫然。
但她听得见。
听得出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节奏:三响为旺,两响为稳,一响将熄。
这是祖父教她的第一课,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握在手中的“知”。
小粥童听话地换了松枝,火焰果然应声跃起,橙红明亮,舔舐着铁锅底。
他回头咧嘴一笑:“阿奶,火醒了!”
她没笑,只是轻轻点头,拐杖点地,走向案台,放下那一袋糙米。
米粒粗粝,掺着谷壳与碎屑,是百姓日常所食,非御膳房中那等剔透如珠的贡米。
可正是这样的米,养活了千千万万张嘴,撑起了王朝的脊梁。
院中,萧决正劈柴。
斧起斧落,无声无息,却每一记都精准无比。
木屑纷飞,柴块长短一致,不多不少,恰好塞入灶口。
他不再穿玄镜司的黑蟒官袍,只一身粗布麻衣,袖口磨破,领口洗得发白,却整整齐齐,一如当年他在朝堂之上,铁面无私,寸步不乱。
他抬头,见她倚门而立,便放下斧头,走进屋内,片刻后捧来一碗温水。
“今日风寒,先润喉。”
声音低沉,像冬日里缓缓流动的河。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试探的语气,仿佛这已是他们之间延续了十年的仪式——他护她周全,她许他人间烟火。
苏晏清接过碗,以唇试温,轻轻啜了一口。
她尝不出味道,也分不清冷热,可那股温润顺着喉咙滑下,胸腔竟微微发烫。
她抬眼看他,目光穿过十年风雪,落在他眉骨上那一道旧疤——那是她第一次为他煮粥那夜,他替她挡下的刺客留下的印记。
她没说话,只是将空碗递回。
两人无言,却似千言万语都藏在炉火的噼啪声里,藏在彼此呼吸的节奏中。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陈终录携竹简而来,叩门恭敬:“苏相,陛下遣使三度,请您重修《膳典》总纲,许以‘太宰’之位。”
他顿了顿,又道:“朝中诸公皆盼您回京,共议新政。”
苏晏清望着灶台,锅中米粒翻滚,泛起乳白泡沫,粥香虽不能入她鼻,却已弥漫整个小院。
她摇头,声音轻却坚定:“我今只修这一锅。”
陈终录沉默片刻,再问:“可许后人记您一生?您的谋略、您的政绩、您以一道‘绝味宴’揭穿奸相伪证……这些,不该湮没。”
她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像春风吹过湖面。
“记我做什么?”她望向窗外,远处村落炊烟袅袅,“记百姓怎么吃饭。”
说罢,她转身走入屋内,取出一口金锅。
那是她曾于金殿御膳房执掌时所用的“九转调和鼎”,象征御膳最高权柄,也曾是家族蒙冤的罪证之一。
如今它静静躺在铁砧上,表面黯淡,唯有底纹流转微光。
苏晏清抬起手,指尖轻抚锅沿,闭目。
她已无法施展完整的“群体味联”——那门靠食物气息牵动万人感官的秘术,需极强的精神与味觉共鸣。
可她还剩一丝残息,一丝执念。
拐杖轻点锅身,发出一声极细微的颤音。
嗡——
音波扩散,无形无迹,却仿佛穿透山河,越过大江,直抵七十二城。
那一刻,无数正在灶前忙碌的厨者忽然停手,心头一震,似有故人轻唤。
有人泪流满面,有人跪地叩首,有人默默捧起陶罐,走向村外取土。
风未止,雪未歇。
而人间的火,正一盏盏亮起。当夜,雪未歇。
风从山脊上滚下来,卷着细碎的冰粒,敲在屋檐如更鼓。
清粥小铺的院中却无一人退避。
七十二道身影悄然集结,皆是女子,披着粗麻斗篷,足踏草履或旧靴,脸上刻着风霜与灶火熏燎的痕迹。
她们来自七十二城——北至朔漠边镇,南抵烟瘴水乡,东临渔舟孤岛,西达荒原驿道。
每人怀中紧抱一只陶罐,罐身粗糙,泥胎未釉,盛着各自灶膛深处最核心的那一抔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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