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膳统司衙门前的铜锣便被敲得震耳欲聋。
梁熄火立于堂上,脸色铁青,手中攥着一封急报——昨夜子时,全城万家灶火齐燃,百姓私自开灶炊食,公然违逆“禁味令”。
按律当捕首犯百人,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可怪就怪在,一夜过去,竟无一人落网。
不是衙役懈怠,而是整座城像约好了一般,沉默地吃饭,安静地生活。
没有口号,没有暴动,甚至连一缕喧哗都未曾升起。
但那满城飘散的饭香,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刺耳。
那是对“清净无欲”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反叛。
“查!给我彻查!”梁熄火怒拍惊堂木,“谁牵头?谁传信?谁点的第一把火?”
底下差役低头不语。
他们昨夜去了每一条街巷,可家家灶台都冷了,锅碗洗净,仿佛从未动过。
唯有空气里残留的饭菜气息,如幽魂般挥之不去。
而此刻,在膳统令主理谢云章的府邸,他并未出现在衙门议事。
他独自立于窗前,手中握着那面昨夜自燃后熄灭的残旗。
旗布焦黑卷曲,边缘还带着一丝温热,像是刚从一场梦中抽离。
他凝视良久,忽然低声道:“若一城皆罪……那罪的,是令。”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惊雷在他心中炸开。
他缓缓转身,走向书房深处,从尘封的书匣底层抽出一叠泛黄的课业批卷。
那是多年前他在国子监任祭酒时,亲自批阅的学生文章。
其中一份字迹清峻、论理缜密的《论食与政通》,正是苏晏清所作。
当年他提笔朱批:“以味载道,道在民心。”八个字力透纸背。
如今墨迹犹新,他的心却似裂开一道深缝。
他曾坚信制度可涤荡浊世,法令能重塑人心。
可昨夜那一片无声燎原的灯火,那一句句低语“此味,吾心所择”,让他第一次怀疑:所谓秩序,若违背了人的本心,是否早已成了暴政?
他指尖抚过那行朱批,喉头滚动,竟有些发涩。
与此同时,火引娘已率数十名传味使,将昨夜百灶夜宴中百姓亲笔写下的言语,一一刻入竹简。
不是菜谱,不是技艺,而是记忆,是命脉。
“我娘走前最后一口饭是这味。”
“灾年靠这粥活下来,我不信什么清净,只信这碗热汤。”
“孩子说这菜香,我就想天天做给他吃。”
每一句话都粗粝朴素,却重如千钧。
她们将竹简分送七十二城官驿,附言仅八字:“此非乱膳,是命脉。”
一名年轻传味童捧简出城时,正遇玄镜司巡吏盘查。
那吏见简上文字,本欲焚毁,却在念完一行后停住手,半晌才挥手放行。
待人走远,他悄悄摘下舌上禁味铜环,喉头轻轻滚动,仿佛在回味某种早已遗忘的咸淡。
小院深处,晨露未曦。
苏晏清坐在石桌旁,面前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寻常得如同市井人家。
萧决负手立于檐下,低声转述昨夜之后各坊动静——庶民未乱,官府难压,连一向严苛的礼部都暂闭公堂。
她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上。
风吹叶动,光影斑驳。
良久,她忽问:“谢师……可曾提我名?”
萧决摇头。
她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恨我弃官不做,更恨我弃‘令’不顾。可他忘了——当年是他教我‘味正心正’四字。”
她顿了顿,声音渐柔:“他说,一碗饭里有家风,一口菜中有伦常。不是让我用锅去争权夺利,是让我用饭去护人。”
风穿庭过,拂起她袖角。
她抬手,唤来烟归娘,取出了那本祖父遗留的《御膳心法》残页。
羊皮封面已褪色,边角虫蛀斑驳,却是苏家世代守护的至宝。
她抽出其中一页,指尖轻抚过那些密密麻麻记载着“五味调和、阴阳平衡、食疗救疾”的古字,眼神复杂,似告别,似祭奠。
然后,她将纸凑近烛火。
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
墨字在火中蜷缩、变黑、化为灰烬。
她松开手,任那团灰随风北去,如雪蝶翩跹,消失在晨光之中。
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悲怆,只有决然。
有些东西,烧了,才是真正的传承。
而在城东谢府,书房静寂。
谢云章正欲合上《膳统论》,忽觉窗外微风拂入,带来一缕极轻的灰烬。
它悠悠飘落,恰好停在书页扉面。
他怔了一下,伸手拾起,对着光细看。
灰中残存一丝焦痕笔意,虽经烈焰摧残,仍依稀可辨——
那是《御膳心法》独有的蝇头小楷。
谢云章指尖捏着那缕灰烬,仿佛握住了某种自焚而生的启示。
灰末轻得几乎无物,却压得他指节发白,心口如坠千钧。
他怔立良久,目光焦着在《膳统论》扉页上——这本由他亲手编纂、奉为治世圭臬的典籍,此刻竟被一纸余烬玷染了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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