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青石阶上积水成洼,檐下滴水如线。
一片纸蝶残片黏在泥中,湿透的翅翼微微卷起,墨迹晕染,“灶断”二字若隐若现,像一句被雨水冲刷却仍不肯消散的控诉。
小院门扉轻响,小粥童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冲了进来。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脸色青紫,嘴唇发乌,发丝紧贴额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他怀里死死护着一块碎陶,边缘锋利,已被血染成暗红——那是老灶被砸时崩裂的一角,是家中最后一点火种的遗骸。
“娘……娘……”孩子抽泣着,牙齿打颤,声音微弱却执拗,“阿爷说,锅碎了,饭就不能香了……他们用梁熄火砸了我的灶,还把腌菜坛子踢翻在地……他们说‘清粥配腌菜’是禁膳,吃了要坐牢……我、我藏了半块腌萝卜,可他们还是打了阿爷……”
小粥童哽咽着替他说完:“他跑了十里路,一路躲巡吏,踩着泥沟过来的。”
屋内静得只剩雨声。
苏晏清坐在窗边,病体未愈,肩披素色薄氅,手中拄着一根旧拐杖,指节苍白。
她闭上眼,许久未语。
窗外雨打芭蕉,仿佛天地都在低鸣。
然后,她缓缓起身,走向灶台。
指尖轻轻抚过铁锅外壁,那锅是祖上传下的老物,锅底积年烟火熏出的黑痕如同年轮,一圈圈刻着岁月与生机。
她的手指停在一处凹痕上——那是幼时祖父教她熬粥时,火候失控留下的印记。
“原来……”她低声开口,嗓音清冷如霜,“连最淡的饭,也成了罪。”
她睁开眼,眸光沉静,却似有烈焰在深处燃起。
夜深,雨势渐歇。
烟归娘悄然入院,衣角带湿,怀中藏着一卷泛黄手抄册子。
她将册子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这是陈遗膳私录的《禁菜谱》。我从一位逃亡膳夫尸身上找到的。”
苏晏清接过,一页页翻开。
灯光下,字迹潦草而惊心——七十二道家常味赫然列于“乱膳”名录:米汤泡饭、冬瓜咸骨粥、葱油拌面、红薯蒸馍……甚至连“白饭蘸酱油”都被标注为“惑民之味,易生异心”。
更令人窒息的是附录中的《膳统论》,笔锋凌厉,字字如刀:
“民智未开,易惑于味。一味之贪,可乱纲常;一口之欲,能倾社稷。故须统之以令,禁之以法,去繁就简,归于清肃。唯如此,方可正风化,安天下。”
苏晏清读罢,久久不语。
萧决不知何时立于门外,玄袍垂地,面容冷峻。
他听着屋内的对话,唇角浮起一丝讥诮:“谢云章要的不是治国,是驯民。他想让人忘了滋味,忘了记忆,忘了什么是‘家’。”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苏晏清侧脸轮廓分明。
她终于抬眸,望向角落里的火引娘。
“百里之内,”她问,“还有多少灶未熄?”
火引娘一怔,随即眼神亮起。她明白这一问的分量。
当夜,她便踏着残雨出发。
联络传味使,暗递火信,穿行于乡野城巷。
次日黄昏归来,发髻散乱,鞋履尽毁,却目光灼灼。
“回禀先生,”她跪在堂前,声音铿锵,“百里之内,灶火未绝者,三百二十七户!有人藏锅于地窖,以棉裹之,夜半方启;有人凿石为釜,炭火烘饭;更有老妪以瓦片代锅,煎出焦香米饼,偷偷分予邻童……他们不怕,只等一声号令。”
苏晏清静听完毕,缓缓起身,拄杖走近灶台。
她抬起拐杖,轻轻敲击铁锅三下——铛、铛、铛。
三响为号,是当年祖父定下的暗语:火未灭,心未冷,人间尚可炊。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锅残片——那是御膳监旧物,家族蒙冤前最后一道“金缕玉烩”所用主锅的碎片,如今边缘磨得锋利,却仍泛着温润光泽。
她将残片交予火引娘。
“拿去,以‘为契’传音。”她说,“让他们知道,他们不孤单。这口饭,不该由谁来定生死。”
火引娘双手接过,郑重叩首,转身疾步而去。
那一夜,七十二城的暗火开始传递。
纸蝶再度飞起,带着金锅残片拓印的印记,悄然落入各家灶台之下。
有人展开残页,见上面写着:“三日后子时,万家同煮一道‘禁菜’,不论荤素,不论粗细,只求——心之所选。”
没有口号,没有盟誓,唯有这一句,如星火落入枯草。
而此时,京都之外,一辆黑车缓缓驶过泥泞官道。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冷峻面孔——梁熄火,膳统令执法使,专司“净灶除味”。
他冷笑看着远处村落:“听说最近夜里有零星炊烟?不过是些蝼蚁苟延残喘。”
身旁随从低声禀报:“各村已张贴新令,舌戴铜环者方可巡查,以防‘味诱’乱神。阿禁味大人亲率巡队,明日进乡。”
梁熄火眯起眼,望向江南深处。
“好啊,那就看看,是谁还敢点火。”三日后,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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