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亲临江南,正值“灶祭日”。
天刚破晓,官道上尘土未歇,一队玄甲铁骑已押着十二辆囚车缓缓驶入城中。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预兆着一场风暴将至。
囚车里,陈遗膳等十二人衣衫褴褛,却脊背挺直,目光如钉。
他们被冠以“乱膳首恶”之名,皆因私设灶台、传习民间古味,触犯了膳统令十年来最严酷的禁令。
高台早已筑起,百口黑镬层层叠叠堆成小山,乌漆发亮,像是埋葬了千家万户的炊烟。
梁熄火立于台侧,手握火把,神情肃杀。
他身披墨色官袍,胸前绣着“正味监”三字,那是谢云章亲手所题,如今却被他用来执行最冷酷的焚灶之令。
“此火不灭,政令何存!”钦差站在高台中央,声音洪亮,回荡在雨雾弥漫的天地之间。
他身着紫金蟒袍,是皇帝亲命的巡查使,专为震慑江南“僭越之风”而来。
他抬手指向那堆黑镬,“今日焚灶立威,昭告天下:凡无籍之灶,皆为叛逆!凡违令之炊,俱属谋逆!”
百姓围聚台下,沉默如石。
细雨悄然落下,沾湿了柴堆,也打湿了每个人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穿过巷口,吹动檐角残旧的布幡。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佝偻的身影从人群后方缓缓走出。
光引妪拄着一根竹杖,白发散乱,脸上沟壑纵横,却是每一条皱纹都刻着岁月的重量。
她一步步踏上台阶,脚步虽慢,却稳得惊人。
“老朽斗胆——”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请问钦差大人,先帝驾崩那夜,可曾禁膳?”
全场一静。
钦差眉头微皱:“你是什么人?竟敢质问朝廷命官!”
光引妪不答,只是仰起脸,眼中浑浊却有光:“那一夜,宫中大乱,侍卫换防,太医跪地哭嚎。可御膳房没停火。老厨子守着砂锅,熬了一整夜的人参粥。太后弥留之际,就靠着那一口温热,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若按今日之令,那粥无籍无录,未经备案,是不是也该算‘黑膳’?是不是也该一把火烧了,连锅带人?”
百姓哗然。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拳头,更多人抬起头,目光如炬。
钦差脸色铁青,张口欲斥,却一时语塞。
他不能否认那段往事——那是史册未载、宫闱秘闻,却在民间口耳相传了十年。
而此刻,它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开了所谓“正味”的虚伪外衣。
就在此时——
一声铜铃响起。
清月,悠长,划破雨帘。
火引娘站在人群最前,掌心托着一只青铜小铃,她闭目轻摇,再摇,三摇。
叮——咚——
三声之后,奇迹降临。
七十二城,万籁俱寂的街巷深处,无数双粗糙的手同时举起油灯。
不是火炬,不是篝火,而是小小的、豆大的灯火,灯芯用的是《灶边契》的残纸搓成——那本记录百味源流、代代相传的手札,在十年前被列为禁书,烧毁殆尽,唯余碎片流落民间。
可人们舍不得毁它。
他们把碎纸捻成灯芯,藏在床底、缝进衣角、压在神龛之下。
今夜,它们终于燃起。
万千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河坠落人间。
每一盏灯后都是一张脸——农夫、织女、渔翁、走卒……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是举灯而立,目光灼灼望向高台。
梁熄火怒吼一声,提桶欲泼水灭火。
可刚冲出几步,一道黑影横空拦住。
阿禁味冷冷站着,玄镜司腰牌在雨中泛光。
“你灭得了几盏灯?”他声音低沉,“灭不了万民心火。”
雨越下越大,可灯火不熄,反而在湿润的空气中映出更加柔和的辉光。
雨水顺着灯罩滑落,像是天地也在垂泪。
高台之上,钦差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呐喊,没有暴动,只有一片沉默的光明,却比任何刀兵更令人胆寒。
而就在这风雨交加、人心沸腾之际,远处官道尽头,一乘素轿静静而来。
无人喝道,无锣开路,唯有四角悬挂的白灯笼,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微微晃动。
轿帘掀开一角。
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指尖夹着一页泛黄的《素心记》残卷。
风掠过纸面,恰好翻到那句批注:
“统味者控喉舌,传心者暖肺腑。”
那人默然良久,终将残页收入袖中。
轿子停在高台之下。
台上,梁熄火还在嘶吼,钦差仍在强撑威仪,百姓举灯如星辰不坠。
而那人缓步拾级而上,衣袍未湿,眉目沉静,仿佛踏雨而来,却不沾尘世一滴浊水。
他站定在高台边缘,雨丝落在肩头,无声浸透。
手中令旗忽然一颤。
下一瞬——
火焰自旗尖燃起。
不是橙红,不是炽白,而是一种奇异的心红色,温柔却不可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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