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山神庙的残垣断壁间浮着一层灰白的死寂。
风穿过破窗,吹动一地碎纸与枯草,巡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靴踏地,如刑鼓催命。
阿梦膳蜷在角落,双目失明,却仿佛能“看”见四周杀意涌动。
她怀中紧抱着那支唯一的铜管,指尖摩挲着管身刻痕,像是抚摸即将熄灭的魂火。
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一字不落地复述着昨夜千万人梦中的低语:
“腊八蒜是酸的……灶糖是黏牙的……爹喝醉回来,总让我喂他一口热姜汤……”
每一句,都像一把小刀,割在巡吏们绷紧的神经上。他们面面相觑,
“住口!”为首的巡吏厉喝,举刀指向盲女,“奉膳统令令谕,凡录梦语、传异味者,皆为逆民!立刻交出《梦味录》,否则当场斩首!”
阿梦膳不答,只是将铜管抱得更紧,唇齿间依旧流淌着那些被禁止的声音。
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她知道,一旦这些味道消失,那些曾在梦中重逢亲人的百姓,将永远失去最后一点温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钟响,自庙外传来。
浑厚,空寂,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颤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僧人立于庙前古钟之下。
他披着褪色袈裟,面容枯槁,唇线平直,竟无舌头。
颈间挂着一枚铜铃,随风轻响,似在替他言语。
味聋僧。
他曾是膳统令最虔诚的信众,十年前当众割去味蕾,以证“断欲清修”,自此再不尝五谷之味,只饮净水,诵《净味经》度日。
他是谢云章亲手树立的“味禁”象征,是万人敬仰的“清净之僧”。
可此刻,他手中木槌高举,再次撞向钟身——
第二声。
风似乎凝住了。
巡吏们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甜香,若有若无,像是陈年桂圆熬出的糖水,温润绵长,直沁心脾。
有人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恍惚了一瞬。
“……这是什么?”一名年轻巡吏喃喃。
第三槌落下。
咚——
钟声悠扬,那股甜香骤然清晰,虽只一瞬,却如春雷惊蛰,击穿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封印。
有人踉跄后退,捂住嘴,眼眶通红——他梦见母亲在灶前搅着糖水,笑着说:“等你长大,娘天天给你熬。”
有人跪倒在地,颤抖着撕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那是幼时烫伤,而烫他的,是因为他偷喝了一口妹妹没喝完的甜汤。
这香味,不是幻觉。
它是记忆,是血,是被强行剜去的童年滋味。
苏晏清就是在这一刻赶到的。
她一袭素衣,发髻微乱,显然是快步赶来。
目光扫过围困的巡吏、跪地失神的官兵、抱铜管低语的阿梦膳,最后落在那口古钟与无舌僧人身上。
她走近钟前,伸手轻抚钟内壁。
指尖触到一片黏腻。
她皱眉,取下一抹油脂状物,置于袖中静油瓶内调和。
静油乃她独制,遇真味则燃,无火自亮。
片刻后,油面微漾,忽而腾起一道幽蓝火焰。
火光中,浮现出模糊影像:一群孩童围坐土锅,锅中粥沸,笑声朗朗,一个老妇舀起一勺,吹凉递给孩子:“慢点喝,烫。”
苏晏清瞳孔一缩。
她终于明白了。
味聋僧虽自残味蕾,但十年来日日服用“味净药”——此药本为麻痹感官,压制对食物的执念,却也在无形中将他残存的味觉记忆封存在经脉深处。
而《净味经》的诵念、钟声的震动,竟成了引信,将那些被药物镇压的记忆,以“气香”形式释放出来。
这口钟,已成一座活的“梦味漏斗”。
它不传声,不传文,只传味。
而味,是最原始、最顽固的记忆载体。
她猛然转身,看向仍跪在钟下的光引痴——那位因服药过量而失智的老妪。
只见她浑浊双眼突然清明一瞬,猛地抬头,朝着空中伸出手,声音嘶哑如泣:
“孙儿……你回来了?”
随即又低头痴笑,拍着膝盖哼起走调的童谣。
苏晏清心头剧震。
药不能灭记忆,只能封印;而封印越深,反噬越烈。
今日这一钟,不只是响在山神庙。
它响在每一个被“味禁令”折磨的灵魂深处。
她当即下令:“抬钟回院,不得损伤分毫。请阿梦膳以耳贴钟,录下每一次钟鸣所带之‘味’。光引痴也带回,好生照料。”
巡吏欲阻,却被随后赶来的几位乡老拦住。
人群中已有百姓自发聚集,手持陶碗,默默跪地相护。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高喊:“我们只想记得娘做的饭!”
苏晏清站在钟旁,望着天边渐升的日光,心中却沉如寒潭。
谢云章想烧尽食谱,斩断锅灶,抹去人们对一碗热汤的眷恋。
可他忘了,人心记下的味道,从不怕火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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