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三日,江南村落仍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青瓦檐角滴落最后几颗水珠,敲在石阶上,声声入耳,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
村口那口由三百黑镬残片熔铸而成的巨锅,在晨光中泛着幽沉的铁色,“火不归令,归心所选”八字刻痕深如刀凿,映着初升的日影,竟似有血脉在其中缓缓流动。
苏晏清立于院中,素衣布裙,发间只簪一支竹钗。
她亲手支起一口陶锅,锅身粗朴,无铭无纹,却是祖传灶台遗物。
锅内空无一物——既无米,亦无水,唯有七十二城百姓梦中凝结的露珠,被阿梦膳以铜管承接、盲眼感知,一滴一滴,收于玉瓶,名为“梦泪”。
小粥童蜷缩在柴堆旁,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嘴唇干裂泛白,眼神浑浊,口中喃喃:“阿奶的粥……是苦的……明明该甜的……可我记不清了……”他抬起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舌尖,那里嵌着一枚细小的铜环——膳统令推行十年来,所有孩童满七岁必受“净味烙”,以断“杂欲之舌”,顺“正统之味”。
苏晏清眸光一沉,指节微紧。
她早知味药不止于喉,更蚀于心。
那些被强制服用的“净味散”,早已渗入血脉,蒙蔽五感,使人忘却亲人的饭香、母亲的汤味,甚至将毒药当作洁净,将谎言奉为真理。
而最可怕的是——它让人不再怀疑。
“不是要让他们尝味道。”她轻声道,指尖抚过陶锅边缘,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是要让他们想起——曾有人为他们煮过一碗不计代价的粥。”
夜幕降临,子时将至。
村口巨锅之下,已设起一座“虚伪祭台”。
七道无味之食依次陈列:雪水煮空米,石髓炖风露,冰盐调灰糖,静油凝脂膜……皆无形无色,不冒热气,不见香气,唯依古法塑其形制,存其意蕴。
这是《灶边契》中失传已久的“引忆之宴”,以虚唤实,以意通神。
万千油灯沿坡而列,如星河落地。
苏晏清焚了一张残破纸契,墨迹斑驳,正是祖父临终前手书的《灶边契》残页。
火光跃动中,她闭目凝神,将自己五岁那年病中,母亲守灶三夜熬出的那一碗素心粥的记忆,化作一道温润的味契,随余烬飘入夜空,散入千家万户的梦境。
阿梦膳跪坐祭台前,盲眼微阖,唇舌轻颤。
她天生无瞳,却能以味识象,以香见形。
此刻她逐一“尝”过七道虚食,舌尖触到的虽是虚无,脑海中却浮现出无数画面:灶火微明,妇人呵着手搅动粥锅;老翁捧碗吹气,哄孙儿喝下第一口米汤;丈夫深夜归来,妻默默端出一碗温着的莲子羹……
她的身体忽然剧烈一震。
“动了……”她哑声低语,“千百梦境……同时翻涌……”
三更天,月隐云后。
骤然之间,三百户人家几乎在同一刻惊醒。
一农妇猛地从床榻坐起,冷汗涔涔,耳边似有粥沸之声绵延不绝。
她转头看向熟睡的幼子,忽然扑上前紧紧抱住,泪如泉涌:“我想起来了!你满月那晚,我熬了半宿的糯米红枣俩……你说甜……你说甜啊!”她颤抖着去摸枕下那张早已泛黄的灶契——那是她母亲传下的手写食谱,藏了整整十年。
另一户人家,老翁猛然睁开双眼,喉间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
他踉跄爬起,咬破手指,舔血嘶吼:“这不是药!这不是干净!这是骗!他们说苦是脏,甜是妄,可我娘给我的第一口糖水……就是甜的!”
而在村外巡查的十名巡吏突觉胸口发闷,舌根灼痛,嵌在舌上的铜环竟开始发烫,如烙铁般烧灼神经。
一人跪地干呕,继而疯狂撕扯口中铜环,血流满面,嘶喊着:“还我真味!还我舌头!”另一人抱着头蜷缩在地,哭喊:“我娘……我娘给我煮过蛋花汤……她说暖胃……可我忘了……我全忘了啊!”
哭声、喊声、呕吐声交织成一片,却不再是恐惧,而是觉醒的阵痛。
苏晏清立于祭台之上,风吹起她的衣袂,面容沉静如古井。
她望着这片被压抑了十年的村庄,终于听见了真正的“人间烟火”——不是规训后的整齐划一,而是千人千味、万家各异的喧腾与真实。
远处山道蜿蜒,谢云章独行的身影已消失在雾霭深处。
谁也不知道,他手中那碗素心粥,是否还能再暖一次冰冷的命途。
而在他府邸深处,书房烛火摇曳,案上摊开的《膳统律》墨迹未干。
忽然,那只执笔的手一顿。
谢云章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一股腐苦之味,毫无征兆地自喉底翻涌而上,直冲鼻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谢云章指尖发颤,那股腐苦如毒蛇般盘踞舌根,久久不散。
他猛地起身,袖袍扫落案上《膳统律》与药盏,瓷片碎裂声在寂静书房中炸开,像一道撕裂夜幕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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