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无光,城中如死。
天未亮时,霜气压街,巷陌寂然。
百姓不敢举火,灶台冷灰积存,连炊烟都成了禁忌。
巡吏持铁尺穿行坊间,耳听风声,眼搜窗隙——若有火星闪动,便是“私传邪契”之罪,轻则枷锁入狱,重则焚屋灭户。
一时间,七十二城万家灶冷,人间烟火几近断绝。
而在城南最偏的一条陋巷尽头,那间曾飘着淡淡米香的“清粥小铺”,门扉紧闭,灯烛全熄。
檐下蛛网随风轻颤,仿佛连尘埃都不敢落得太响。
苏晏清就坐在空灶前。
她已三日未食、未语、未点灯。
裙裾沾露,发丝垂肩,眉梢凝着夜来的寒霜,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石像。
身侧那口祖传的老锅,如今只剩余灰,再无半缕热气升起。
阿断誓每日子时来报,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第三城传味使呕血昏厥,医者束手……第五村有孩童夜啼不止,只喊‘想喝姐姐熬的粟米粥’……光引妪昨夜咬破嘴唇,说‘粥没了,心也空了’。”
苏晏清不懂。
她只是缓缓将掌心那滴铁泪贴于胸口,紧抵心房。
那铁泪是祖父临终所铸,以百年灶心铁淬炼而成,原为“味契”信物,维系着师门血脉与传人之间的感应。
此刻,它仍微微发烫,却不再跳动如脉,而是像一块沉坠的烙印,烧着她的皮肉,也烧着过往二十年的信仰。
但她更知道——若不断,便永无生路。
谢云章要的不是整顿食序,而是斩断人心对“真味”的感知。
他要用净味令统一舌根,用官膳谱禁锢肠胃,让天下之味皆出自庙堂一纸批文。
那不是治世,是驯奴。
而她若继续守着旧契,不过是在助纣为虐。
所以她燃了残页,斩了牵连,亲手割断了那条绵延百年的线。
哪怕代价是万灶俱冷,万人失味。
第四夜将近五更,雨丝悄落。
院外忽有窸窣之声,一道瘦影翻墙而入,脚步踉跄,衣角焦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
陈焚经跪倒在门槛前,浑身湿透,牙齿打颤:“苏……苏姑娘……我来了。”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眼中却燃着微弱却不肯熄的光。
“我没全烧。”他哆嗦着手解开布包,“三页……我偷偷藏下了三页残谱。我知道您不是妄,我不是叛徒,我只是……怕啊!可我还是藏了!”
苏晏清终于抬眼。
目光落在那三页纸上——焦边卷曲,墨迹残缺,却是《静味录·引梦章》《心炊十二法·血契节》《虚食志·无火炊》。
皆是《味经》中最玄奥、最不容于官膳司的篇章。
传说中能唤醒沉睡之味、疗愈心疾、甚至以无形之火煮出有形之食的秘法。
她伸手接过,指尖抚过焦痕,忽然一震。
一股极细微、几乎不可察的暖意,自纸面渗入指腹,顺着血脉直冲心口——那是“味契”的余温!
竟未完全消散!
她瞳孔微缩,心头轰然作响。
原来,并非她选择了断妻。
而是这残存的“味”,不肯死去。
“不是你藏了它……”她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擦,“是它不肯死。”
雨越下越大,敲瓦如诉。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山村,一间被焚毁的灶屋废墟上,盲女光引残正蜷坐于泥地之中。
她十指磨破,指尖染血,在一张粗麻纸上缓缓描画。
昨夜她梦见一位老者捧经跪地,口中念诵:“味者,心之响也。”
醒来后,她虽不能视,却仿佛“看见”了那些字。
她以指尖为笔,一遍遍触摸灰烬中残留的残页纹路,再用舌尖蘸水化开焦墨,一笔一划复写。
当她写下“味者,心之响也”七字时,口中猛然一甜,随即腥热涌上——竟是舌根裂出血丝。
她怔住,继而轻轻笑了。
“我虽盲,但能‘尝’到字。”
那一瞬,某种古老而隐秘的契约,在无声处悄然复苏。
而此刻,回到小院。
苏晏清缓缓站起,将三页残谱平铺于膝上。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纸角,她却不动。
她望着那焦黑边缘下尚存的墨迹,仿佛看见无数双曾在深夜点亮灶火的手,听见孩童期待开锅的笑声,闻到病中老人喝下第一口暖粥时那一声叹息。
她闭目。
掌中铁泪灼烫如初。
三日以来的沉默,并非绝望,而是沉淀。
断契之痛、焚经之恨、传者之殇……所有悲怒哀伤,皆已沉入心底,凝成一座未燃的火山。
她睁开眼时,眸底再无挣扎,唯有清明如雪。
她轻轻抚摸残页,如同抚过万千受难者的脊梁。
然后,她取出发间银簪,再次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不为点燃火焰,不为唤醒谁。
只为记住——
有些东西,纵使天地欲灭之,亦自有其根脉深埋于暗土,待一人以心为炉,以血为引,再度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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