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无光,江南如死。
天地间仿佛被抽走了颜色与声响,灶台冰冷,油灯熄灭,连风都停滞在屋檐之下。
百姓蜷缩于屋中,不敢点火,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做梦——他们怕梦里冒出一缕饭香,引来执法队的铁靴和锁链。
整片大地沉入一种近乎窒息的静默,唯有山野深处那口巨锅,仍在微弱地搏动,像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脏。
苏晏清盘坐锅前,长裙覆地,发丝垂落肩头,早已结了一层薄霜。
她三日未食,亦未言,仅凭一口绵长呼吸维系着“味契”最后的残丝。
这契约并非由律令所立,而是以血为引、以心为炉,在七十二城百姓舌尖与记忆之间悄然织就的无形之网。
如今,这张网几近断裂,唯有一点微光,仍从南方某处颤颤传来。
忽然,她心口一烫。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违的温热,像是冻僵的手指触到了炭火边缘。
那一瞬,她的意识仿佛被拉入一道细窄的通道,听见了极远之地的一声低语——
“心之所向,炊烟自起……”
是《心炊十二法》的第一句。
声音微弱得如同耳鸣,出自一个干裂的嘴唇,带着灰烬的苦涩。
那人是在舔舐烧焦的纸页时,尝到了墨与火交融后的余味,竟凭着舌尖的记忆,将失传的句子复述了出来。
苏晏清眸光轻颤,眼底冰封已久的湖面,终于裂开一道细纹。
“不是我点燃的……”她低声呢喃,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是灰自己想活。”
火种从来不在锅中,而在人心。
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一口饭的滋味,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一句回忆冒险张口,这世间就断不了烟火。
与此同时,南七村外的小路上,光引残一步步前行。
她是盲女,看不见天色明暗,却能用指尖感知空气中的冷暖变化,用鼻尖捕捉风里是否藏着一丝油腥。
她怀里抱着一卷血书——那是她以舌血重抄的《味经》,每一页都是她一字一句默诵、一笔一划写下的执念。
她在一户紧闭的门前跪下,从黄昏到子夜,从子夜到破晓。
门内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喘息与颤抖的呼吸。
她不催促,只是轻轻将手掌贴在门板上,低声说:“你若还记得味道,便写下来。我不走。”
天将明时,门缝底下缓缓推出一张揉皱的纸。
纸上只有一行歪斜的字:“我想吃我阿爷腌的萝卜干。”
光引残浑身一震,泪水无声滑落。
她没有起身,反而更用力地跪坐下去,将那张纸紧紧贴在巨锅底部残留的油渍之上,随即咬破舌尖,以血点其上。
刹那间,锅底积年的余油微微荡漾,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酸辛之气——那是陈年酱缸里萝卜发酵的香气,夹杂着阳光晒透陶瓮的干燥气息,还有一粒花椒被压碎时迸出的麻香。
屋内,一名十岁孩童猛然抽搐,口中金属舌环“啪”地崩裂,跌落在地。
他睁大眼睛,泪水狂涌,哭喊出第一句话:“阿爷!你锅里总多放一粒花椒!我记得!我记得啊!”
话音未落,灶膛里竟自发燃起一点幽蓝小火,引着枯草,舔上柴枝。
炊烟,第一次在断契之后升起。
那缕青烟袅袅腾空,虽细弱如线,却像利剑划破阴霾。
它不起眼,却让整个村庄的寂静开始松动。
阿断誓站在村口,手中竹简刻下第七十二道痕迹后,忽觉掌心发烫。
她抬眼看去,只见锅底那缕原本微不可察的光,已悄然蔓延至锅沿,如金线勾边,隐隐流转。
她怔了片刻,忽然弯腰,将手中记录“断契者”名讳的竹简投入锅中。
火焰吞没竹简的瞬间,她轻声道:“从今起,我不再记‘谁断’,我要记‘谁燃’。”
话音落下,远在七十二城中的三人同时心口一热,掌心无端浮现一道灼痕,形如锅纹,隐现脉动。
他们茫然低头,不知何故,只觉胸中某处长久冰封之地,正悄然融化。
而此时,京城玄镜司最深处的密室之中,萧决立于窗前,手中握着一封刚送达的密报。
纸上墨迹犹湿:“南七村炊烟复起,疑有新契萌生。”
他凝视良久,忽然抬手,将“即刻缉拿”四字重重划去,笔锋如刀,几乎撕裂纸背。
停顿片刻,他在下方写下两个字,力沉千钧:
“待——相——见。”
夜更深了。
巨锅余音未息,震动如心跳,一声声,敲在大地的脉络上。
苏晏清依旧静坐不动,掌心血痕已凝成黑铁般的泪痕,深深嵌入皮肉,与心脉共振。
她的意识却已飘向更远的地方——那些尚未苏醒的村落,那些藏在墙角偷抄菜谱的手,那些在梦中咀嚼童年味道的灵魂。
而在江南某座不起眼的旧宅书房里,陈焚经独坐灯下,正提笔复写着一本名为《虚食志》的残卷。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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