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之后,天地仿佛被洗过一遍,山野间雾气氤氲,草木低垂,残叶上滴落的水珠砸进泥里,像是未尽之言。
梁断契没有回京复命。
他脱下官袍,撕成条状,缠住早已磨破的手掌——那双手曾执刀裁决百味生死,如今却连一缕灶火都不敢直视。
他在一处荒村野灶前停下,拾柴、引火、架锅,动作生疏得像个初学者。
锅是村民给的旧铁锅,黑黢黢的底子布满裂纹,可当火焰舔舐锅腹,一抹极细的金线竟自锅底缓缓浮现,如血脉苏醒,在昏暗中微微跳动。
他怔住。
不远处,母子二人正围灶煮腊八粥。
孩子不过五六岁,咬破舌尖尝了一口汤,忽然大哭:“是酸的!是甜的!是我想的那样!”母亲愣了片刻,随即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那一声哭喊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开梁断契尘封多年的记忆——他也曾偷偷藏过一罐腌萝卜,只为让病中的母亲尝一口家乡味。
可巡吏破门而入,说那是“私传禁味”,当场砸坛、拔舌。
母亲倒在地上,嘴里汩汩冒着血泡,却还冲他笑……
他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
与此同时,七十二村已在味冢前集结。
阿承痛立于白花环绕的石台之上,双目虽盲,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她手中捧着《燃灯录》首卷——那是一部记载百年民间食脉的孤本,每一字皆由失传菜谱与口述心诀汇成,曾被奉膳司列为“乱典”,严禁流传。
“他们要烧我们的锅。”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那就让他们烧个够。”
她将书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三丈高,竟是幽蓝之色,映得整片山谷宛如梦境。
火舌卷过书页,那些沉睡的名字、配方、烟火往事在烈焰中一一复苏,化作轻烟升腾而去,散入风中,落入千家万户的梦里。
七十二位村代表依次上前。
有人捧出祖母临终前手写的《灶边契》,墨迹斑驳,写着“冬至必做糍粑,以续血脉”;有人献上三代人用过的擀面杖,说这根棍子压过三千六百次面皮,养活了一村人;还有人解开布袋,倒出亲人的骨灰,混入火堆——不是为毁灭,而是为祭名。
“名字不死,味就不亡。”
火熄时,灰烬未冷。
陈守冢带领众人将其拌入特制黄泥,浇铸成七十二口小锅。
锅身无字,通体暗褐,看似粗陋,可若凝神细看,锅底隐隐有纹路流转,如同心跳。
每村领一口,归去后置于家中灶心。
而就在当夜,远在千里之外的军营里,朝廷派出的三千铁骑已逼近灰原边界。
先锋校尉举火观望,忽见前方地脉泛光,一道道金色细线自地下蜿蜒而出,交织如网,竟似星河倒灌人间。
马匹惊嘶,不肯前行,士卒面露惧色,传言四起:“那是‘百灶朝宗’,动则天怒。”
真正令他们胆寒的是——每当夜深人静,士兵们竟能梦见自己幼时吃过的食物:一碗母亲熬的小米粥,一块焦香的锅巴,甚至只是烤红薯时烫手的感觉……这些早已遗忘的味道,此刻清晰得令人落泪。
有人悄悄扔掉干粮,想挖土生火,却被长官严令禁止。
更诡异的是,随军的御膳监官员发现,所有携带的《膳典》册页竟开始自动褪色,某些条文如“庶民不得擅制发酵酱料”、“非授爵者禁用三味以上拼盘”等字迹,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这一切,都始于那一场焚书祭名。
而在味冢深处,苏晏清仍闭目盘坐于白花中央。
她不知外界风云激荡,也不知自己的名字已被无数百姓默念如祷。
但她感到了。
脚下地脉每一次搏动,都是七十二颗心在同频跳动;耳边每一声风响,都夹杂着万家灶火噼啪作响的回音。
她的指尖微颤,仿佛有无数双手正通过大地握住她。
她依旧尝不到味道。
可她“听”到了味道——那是哭声里的咸涩,笑声里的甘甜,愤怒里的辛辣,思念里的醇厚。
她第一次明白,所谓“味”,从不在舌尖,而在人心。
一丝极淡的笑意浮现在她唇角。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胸口。
那里空荡多年,如今却像埋着一颗即将破壳的种子。
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它是七十二种痛苦、七十二种坚持、七十二种不肯低头的执念所凝。
它在她体内缓缓旋转,带着灼热的温度,如同心火初燃。
远处,马蹄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官军。
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力量,正在苏醒。
苏晏清仍盘坐于味冢深处,白花环绕如雪,可她的意识已不再困于此地。
她“听”见了——听见千里之外军营中士兵梦里的啜泣,听见七十二村灶火重燃时柴枝爆裂的轻响,听见《膳典》褪色那一瞬纸页无声的崩解。
她知道,那场焚书祭名的烈焰,并未熄灭,而是在人心深处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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