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铁,压得山野无声。
三十六道黑烟自远山幽谷蜿蜒而出,如毒蛇游走于田埂溪畔。
所过之处,村中灶台无火自燃,火焰由赤红转为幽青,竟不生热,反透寒意。
炊烟升腾未及半空,便如被无形之手拽回,尽数吞入地底。
村民端坐灶前,眼神空茫,手中饭勺机械翻搅。
米粒在锅中扭曲成絮,蒸腾的雾气里浮现出幻影——有亡者低语,有旧恨重演,有人喃喃自语:“火在召我……我要归灶……”
阿承痛双膝跪地,十指深深插入泥土,盲眼紧闭,额角青筋暴起。
她以耳听灶,以心感脉,片刻后猛然呕出一口鲜血,声音颤抖如风中残烛:“不好!黑焰正在抽取‘味契’!梁烬不是要点燃心灶……他是要夺走七十二村所有人的‘食魂’!再过两日,这里将只剩行尸走肉,只会举炊,不会知味,更不知自己为何而活!”
苏晏清立于祖灶之前,月光落在她肩头,却照不进她眼中那一片沉静如渊的冷意。
她看着那口由残砖垒成的小灶,灶身斑驳,裂痕纵横,却隐隐有金纹流转,仿佛内藏星河。
她缓缓取出“归源玉片”,指尖抚过背面与家族残符严丝合缝的纹路,没有半分迟疑,将其嵌入锅底凹槽。
咔——
一声轻响,似锁开千年。
锅身骤然嗡鸣,震动如雷。
七十二盏隐匿于各村老灶中的灯火同时亮起,一盏、十盏、百盏……如同倒悬星河,自大地深处次第点亮,映得夜空如白昼初临。
“成了。”味封翁拄拐而来,白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当年我们封印玉简时,怕后人滥用命契之力,留下一道‘反烬诀’——以清粥为引,以心火为媒,逆燃黑灶,涤荡邪火。”
他颤巍巍递上一张泛黄残纸,墨迹早已模糊,唯有几行血书清晰可见:
【欲启反烬,须聚民心;
同炊一粥,名为归心;
主厨者,当以血为引,以命为薪。】
风掠过,纸角翻飞,像是一声叹息。
苏晏清默然接过,目光扫过最后一句,眼神微动,随即归于平静。
“以血为引,以命为薪……原来如此。”她低声呢喃,“难怪祖父临终前说:‘真正的味道,不在舌尖,在人心。’”
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刃——非金非铁,是祖传的无柄心勺,边缘已被岁月磨得锋利如刀。
她握紧,毫不犹豫划向掌心。
鲜血涌出,滚烫,却无腥气。
她将手掌覆于锅沿,血顺纹路流入灶心。
刹那间,锅中清水沸腾,米香乍起,竟不似寻常炊煮,而是带着某种古老韵律,一浪推一浪,直冲云霄。
阿承痛抹去唇边血迹,咬牙起身:“你一人之血,撑不过三炷香。若要覆盖七十二村,需人人相承!”说罢,她割腕洒血于地,血渗入土,连通地下灶脉。
陈录光站在一旁,手中毛笔早断,他咬破手指,蘸血为墨,在竹简上疾书:“此方今日起名‘血炊’,后世若有记载,当知此夜——民炊非烟火,乃命脉所系。”
消息随风传开。
当夜,七十二村,家家户户点燃灶火。
老人抱柴,孩童捧米,妇人淘洗,男子守锅。
他们不知所谓命契,不懂味师宿怨,只听说:“苏博士要煮一碗救村子的粥,需要我们的心。”
于是他们用心煮。
苏晏清登上高台,立于祖灶之前,手持心勺,搅动沸粥。
米粒翻滚,香气弥漫,渐渐化作无形波流,顺着地脉灶络,流向每一处村落。
就在这一刻,她开启“溯契归源”。
心神离体,意识贯通七十二灶——
她看见东村老妪偷偷多添半勺米给隔壁孤儿,嘴上还念叨“这年头,能吃饱就是福”;
她听见西岭农夫淋雨归来,闻到饭香时长叹一声“活着真好”;
她感受到南塘病榻上的少年啜了一口热粥,眼泪无声滑落,心中默念:“娘,我还能再陪你一年……”
这些情绪,不是权谋,不是算计,不是仇恨,也不是执念。
它们只是——人间真味。
她将这一切汇聚成流,逆推向三十六处黑灶源头。
三十六处暗灶剧烈震颤,幽青火焰猛地一缩,竟开始由内而外泛出白光,如同冰雪消融。
黑焰挣扎嘶吼,似有无数冤魂在火中哀嚎,却被这股浩然民情硬生生压制。
一处、两处……五处黑灶接连熄灭。
烟散,火灭,村民眼神逐渐清明,茫然低头看着手中饭碗,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高台上,苏晏清单膝跪地,嘴角溢血,左手心灶印记灼烧如烙铁,几乎要焚穿皮肉。
但她仍撑着心脏,不肯倒下。
“你们听见了吗?”她望着漆黑的远山,声音沙哑却坚定,“这才是真正的灶火——不是来自仇恨,不是来自宿命,而是来自千家万户,愿为彼此多添一勺米的温柔。”
风止,火熄,天地一时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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