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祖灶前那一豆灯火,在风里摇曳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呼吸。
三十六处黑灶已尽数消散,天地间再无幽蓝鬼火,唯有这口乌金铁锅还残存着一线微光——细弱如丝,却未断绝。
苏晏清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贴于胸前,口中低诵着那九个刻在掌心、也刻进魂魄里的古篆:“溯契归源”。
她不是在祈求神明,而是在叩问血脉深处那一道自出生便烙下的印记——那是苏家历代主厨才能感应的“味心烙”,曾被祖父称为“与灶通灵之钥”。
此刻,随着咒语流转,那烙印竟在心口灼烧起来,如同有火种在体内苏醒。
指间渗出的血顺着锅沿滑落,滴入缝隙时发出细微的“滋”声,竟腾起一缕金烟。
锅底缓缓浮现出一圈淡金色纹路,勾勒成卷轴之形,似玉非玉,似帛非帛——正是传说中记载天下五味本源、掌控“味冢祭炉”的味心玉简!
可她看到的,并非完整玉简。
而是七片碎影,各自封藏于虚空中某处血脉之内。
一道苍老悲怆的声音忽然响起:“当年……我们七人立誓,若后人妄启祭炉,必引天火焚身,以命封灶!”
是味封翁。
他不知何时踉跄扑至,双膝重重砸地,额头触泥,“我们封的是玉简,可你祖父……终究没舍得让你祖母赴死!如今这一劫,竟要落在你头上……”
苏晏清没有回头。
她只是轻轻抚摸着锅身,指尖掠过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刮痕与焦斑,像在触碰一段段早已沉默的记忆。
“他封的是玉简。”她嗓音轻缓,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我封的,是我的命。”
不一样。
一字一句,如钉入地。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七片玉简,分别藏于七位“灶眠者”后人体内,他们皆是百年前为护味源而自我封印的传人血脉。
唯有集齐七脉共鸣,再以苏家主血为引,开启心脉中的“活钥”,才能彻底镇压祭炉,永绝黑镬之祸。
但代价是:施术者心脉寸裂,三日内必死。
她早就不怕死了。
从家族蒙冤那天起,从她在国子监寒窗十年只为一纸奏章时起,从她第一次用一碗粥平息两县饥民暴动时起——她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阿承痛默默起身,走向屋角那只陶瓮。
那是七十二村百姓悄悄送来的米,每一粒都带着体温与祝福。
有人献出过年才舍得开坛的老米,有人把孩子满月的吉祥米包了一小撮送来,还有老人跪着磕头,请她务必收下“能让亲人吃饱的最后一口粮”。
她将米倒入锅中,又添上自己这七日所饮之水——那是以药石吊命、靠苦茶续魂的浊液,混着咳出的血丝,也被她一并留存。
“归心白粥……”她低声呢喃,“不为果腹,只为归魂。”
锅下无柴,火却自燃。
那是一缕由心火引动的地脉余温,微弱却执着,如同人心不肯熄灭的信。
她取出心勺,轻轻搅动。
粥未成,香气却已弥漫开来——不是甜腻脂香,也不是浓烈油润,而是一种极纯粹的、让人眼眶发热的味道。
像冬夜里母亲掖紧的被角,像病中醒来闻到的第一口米汤,像流浪多年后踏进家门时那一声“回来啦”。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移星换,夜半将至。
苏晏清登上祖灶旁的旧台,素麻寿衣在夜风中翻飞,身形瘦削如纸,却又挺得笔直,宛如一杆不肯折的旗。
她举起心勺,三击锅底。
铛——
三声脆响,穿透山野,惊起林鸟无数。
七十二村方向,隐隐传来动静——不是喧哗,而是某种集体苏醒般的寂静震动。
她仰首望天,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四野:
“今夜,我不做厨娘,不做女相,只做苏氏一脉最后的守灶人。”
话音落,她探手入怀,取出一片泛着冷光的玉片——那是从祖父遗物中寻得的“归源玉”,据说是玉简残屑所化。
她毫不犹豫,将其嵌入自己心口肌肤之下!
刹那间,血脉轰鸣!
那道祖传烙印猛然炽热,如熔铁灌心。
她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却仍稳立不动。
银针自袖中滑出,刺入心窍。
一滴赤红鲜血坠入锅中。
“噗——”
粥面炸开一圈金纹,如同涟漪扩散至天地尽头。
与此同时,七十二村深处,一盏、两盏、十盏……百盏灶火,竟在同一瞬亮起!
不是炊烟袅袅,而是整片村落的灶台自行燃火,火焰呈淡金色,静静燃烧,映照夜空如河汉倒悬。
大地之下,某处极深之地,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震颤。
而在远处山巅,梁烬猛地睁眼。
他本已决意离去,背负残念远走天涯。
可就在这一刻,胸口“黑镬令”残印突然剧痛,仿佛有另一股力量正在苏醒——古老、纯净、不容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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