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火熄,大地归寂。
风停了,云裂了,那口压住江南七十余年的“锅盖”终于碎成片片霞光,洒落在祖灶遗址的残垣断壁之间。
火焰渐弱,余烬飘散,像一场迟来的雪,落满沉默跪地的百姓肩头。
他们掌心的金纹已然消褪,只留下淡淡血痕,如同旧梦剥落后的印记。
苏晏清倒在萧决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唇无半分血色。
她呼吸微弱,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与死神拔河。
可她的手指仍在动,轻轻颤着,指向天边。
“萧决……你看,灶烟起来了。”
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得仿佛穿透了整个废墟。
萧决顺着她指尖望去——
远处村落,一缕缕炊烟正从千家万户的烟囱里升起。
不再整齐划一,不再由“统一味图腾”引导,有的歪斜,有的断续,有的刚起便散,有的倔强直上。
它们参差不齐,却真实;不成章法,却温暖。
那是人自己点的火,是人自己烧的饭。
不是神赐,不是契定,是活生生的人,在用自己的手,重新接续被斩断七十年的烟火人间。
萧决喉头滚动,紧抿的唇线微微发颤。
他向来铁面,冷眼观世,视情为乱心之毒,视软弱为致命破绽。
可此刻,他抱着怀里几乎断气的女人,第一次任由情绪破防。
“你若死了……”他声音低哑,几近破碎,“这天下……再无人能让我尝到味道。”
他低头看着她染血的脸,那双曾清明如雪后初阳的眼眸,如今已缓缓闭合。
可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极轻的笑——像是终于放下千斤重担,又像是完成了某种宿命的交接。
他将她搂得更紧,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化作风中的灰烬,随那飞舞的金蝶一同消散。
夜深。
陈灭道合上竹简,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未干,他以指尖蘸血,封印于卷末——《契焚之夜》就此成书,永禁传抄。
他走出清粥小铺,脚步沉重如负山岳。
这一夜,他记下了太多不该被记住的事:人心如何反噬天命,火如何从契约中挣脱,一个女子如何用一碗粥、一道菜、一句话,烧尽七十年铁律。
他本该恐惧,可心中却奇异地平静。
月光下,一位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走来。
她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冷粥,米粒泛白,浮着一层薄皮,没有糖,没有盐,甚至没有油星。
“闺女,这是我今早煮的。”老妪低声说着,将碗轻轻放在祖灶石上,“不甜不咸,就一口家常味。”
话落,她转身离去,背影佝偻,步履蹒跚,却走得坚定。
陈灭道望着那碗粥,忽而瞳孔一缩。
粥面上,那一缕本该早已散去的白气,竟凝而不散。
它缓缓升腾,在空中盘旋三圈,化作一道微小的金纹,如同昔日“味契”的倒影,却又截然不同——它没有束缚之力,没有控制之威,只是绕灶三周,轻轻一叩,便悄然融入地底。
仿佛在说:我回来了,但我不再跪着。
地宫深处,黑暗如墨。
梁烬残魂凝聚成形,只剩一缕心火在胸腔跳动,微弱却执拗。
他站在断脉阵眼前,望着脚下彻底熄灭的龙脉核心,眼中金光暴涨,嘶声怒吼:
“你们毁了秩序!斩断传承!废除天契!这不是救赎,这是毁灭!天下将乱!百味失衡,万民将因贪欲自相残杀!”
他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带着七十年执守的悲愤与不甘。
可就在这时——
一缕极淡、极柔的米香,不知从何处飘来。
它穿过层层石壁,越过断裂的脉络,轻轻钻入他残存的鼻息之间。
那是谁家的晚炊?
是哪个母亲在灶前搅动铁锅?
是哪个孩子蹲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开饭?
香味平凡至极,无奇无珍,却让他浑身一震。
他怔住了。
心火忽然颤动,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触碰。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母亲总在冬日清晨熬一锅米粥。
灶火不大,锅底微糊,她会笑着说:“糊一点才香,是人火的味道。”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味契”,只知道饿了,就想吃饭;冷了,就想喝口热的。
后来呢?
后来他们把味道分出贵贱,把食物立为律法,把一口饭变成献祭的仪式。
他们说:凡人不可自择其味,唯有承契者方可入口。
可现在——
这缕米香,未经契启,不受控管,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飘进了地宫,飘进了他早已麻木的感官之中。
他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像是从岁月深处挖出的一句遗言:
“……原来,不是没有味道。”
“是我忘了……怎么吃饭。”
与此同时,清粥小铺内。
苏晏清仍昏迷不醒,躺在简陋木榻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旧被。
她唇角溢血,气息微弱,可眉头舒展,仿佛睡得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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