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小巷深处的清粥铺前,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
黄绢自街口一路铺展而来,如一道刺目的裂痕划开朴素的晨雾,一直延伸到那扇低矮的木门前。
宫中使者跪伏在地,双手高举诏书,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苏晏清,以食正道,以味安民,功在社稷,特授‘食政宰相’,开府仪同三司,掌天下炊政,赐‘金锅印’。”
风过处,纸角轻颤,像一只被钉在地上的蝶。
门内无人应答。
只有灶火微响,米粒在陶釜中轻轻翻滚,发出细碎如私语的声响。
萧决立于门侧,玄衣如墨,身形笔直如松。
他目光扫过那卷明黄诏书,忽然抬脚——靴底沉沉落下,将那象征至高皇权的文书踩入泥水之中。
泥浆漫过“御笔亲诏”四字,无声吞噬了龙纹边饰。
“她若当相,不是你封的。”他声音冷得像霜降前夜的铁,“是百姓一口一口饭喂出来的。”
使者浑身一震,不敢抬头,更不敢拾。
他知道眼前这人曾执掌玄镜司,一纸令下可灭满门,如今虽已弃权归隐,可那一身杀气,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内,苏晏清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那方被泥水浸染的诏书,唇角轻轻扬起。
金锅印静静置于案上,铜柄雕龙,锅身铭刻“万灶归心”四字,沉重而辉煌。
它是权力的图腾,是千年王朝从未有过的官职信物——专为她而铸。
可她只是笑了笑,笑声极轻,像风吹过檐下的铃。
“宰相?”她低声喃喃,指尖抚过轮椅扶手上的刻痕——那是她昏迷三日醒来后,萧决亲手为她削平的一处毛刺,“我不过是个煮饭的。”
话音落,她抬手,对陈灭道道:“去取‘无契米’来。”
不多时,七十二城送来的米粮被一一捧出。
粗布包裹,有的掺着谷壳,有的带着泥土气息,每一袋都附有只言片语:“此米曾焚契。”“愿入共灶。”“我要吃自己种的饭。”
她命人将这些米尽数倒入新架起的大锅中,又命取江南井水——那口曾因“梦种”污染而干涸三年、如今重涌甘泉的老井之水。
柴火燃起,火焰跳跃,映照她苍白的脸。
她亲自掌勺,用一根普通的竹铲搅动着锅中的米浆。
动作缓慢却稳定,仿佛不是在熬粥,而是在缝合一道横亘百年的裂痕。
粥香渐起,清淡却不容忽视,如初春第一缕暖风,悄然拂过整条街巷。
待粥成,她接过碗,颤巍巍起身,在众人搀扶下走出小铺,走向村口那尊由百姓自发垒起的“无师灶”。
那灶没有碑文,没有神像,只用残砖旧瓦堆砌而成,歪斜却坚固,像是从大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她站在灶前,双手捧碗,将热粥缓缓倾入锅中。
米汤流入灶膛,与余烬相触,发出轻微的“滋啦”声,白汽升腾,缭绕如魂归故里。
她闭眼,低语,声音不大,却似能穿透人心:
“从今起,这天下最大的官,不是皇帝,不是宰相——是做饭的人。”
话落那一刻,远处传来第一声锅盖掀开的“啪嗒”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千家万户,几乎同时响起。
有人揭开锅盖,有人端起饭碗,有人默默将一勺热饭放在灶台上,对着虚空说了一句:“阿娘,我学会自己煮饭了。”
没有人组织,也没有命令。
可这一日清晨,整个大靖的炊烟,竟比任何节庆都来得整齐、温暖。
与此同时,光引寂率数十名前“黑镬门”老厨立于废墟之上。
他们手中捧着世代秘传的典籍——《味经九章》《焚心录》《契火谱》……那些曾被视为通天之钥、禁不外传的孤本。
他站上高台,火把在手,目光扫过众人。
“自今日起,”他朗声道,声音不再含天机,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无秘方,无师承,无等级。谁会做饭,谁就是师父;谁愿分享,谁就是大宗师!”
火把落下。
烈焰冲天而起,卷走一页页泛黄的纸张。
墨迹在高温中扭曲、消散,如同百年桎梏化为灰烬。
灰雪纷飞,如冬日初降,百姓仰头伸手,争相拾取,小心翼翼藏入怀中,或撒入自家灶膛。
他们称之为“灶雪”。
据说,落了灶雪的锅,煮出的饭格外香;吃了这饭的人,夜里不再做噩梦。
日头渐高,人群散去,小巷重归宁静。
唯有那口新锅仍温,余香袅袅。
苏晏清回到铺前,重新坐入轮椅,望着空了的碗,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太累了,经脉如枯井,气血几近耗尽,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可她眼中清明未减,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亮。
就在这时,院外脚步声再起。
极轻,极缓,踏在湿泥上,几乎听不见。
但萧决猛地抬头,眸光骤冷。
那人停在门外,未叩门,也未言语。
只是静静站着,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地面上,像一道迟迟不肯落笔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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