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躺在村中那张简陋的竹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被。
七日未食,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五脏六腑像是被盐粒磨碎又反复炙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可她仍活着,像一盏将熄的灯,在风里摇曳不止。
萧决坐在榻边,指间捏着银针,另一手端着一碗温过的药汤。
他声音低沉:“再不进一点水,你撑不过明日。”
她微微摇头,唇色惨白如纸,却仍轻轻启齿:“不能进……体内怨气未散,凡物入口即成毒。”
她闭着眼,可神识却未沉。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仍在血脉中流淌——焦、涩、怒、悲、冷、乱、绝,七味交织,不是滋味,是百年沉冤的余响。
她不是在治病,而是在等一个结局。
就在这时,村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与抽泣。
“挖出来了!梁家主,您快来看——是人!七口棺材里都是人!”
苏晏清眼皮轻颤,缓缓睁开。
萧决眼神一凛,起身走出屋外。
片刻后归来,手中多了一片残破的竹简,上面墨迹斑驳,写着半句古训:“火藏饭里,心在人间。”
“梁盐引带人掘开了七口老井下的盐层,”他低声说,“下面埋着七具尸骨,皆以盐封身,口含盐石,手中紧握残谱。陈怨井已跪在棺前,掌心七名渗血,似在认亲。”
苏晏清沉默良久,终于撑起身子。
动作极慢,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断裂重组。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一步步走向村外那片曾禁锢百年的废地。
月光洒落,七口盐棺静静排列,棺木由千年海盐结晶而成,泛着幽蓝微光。
村民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唯有陈怨井伏地不起,额头抵着棺盖,鲜血从掌心纹路中渗出,滴落在盐石之上,竟发出细微的“滋”声,如同回应。
苏晏清走近第一口棺,俯身凝视。
没有怨气。
她心头一震。
这些曾被钉于井底、含恨而终的味师,魂魄虽已归寂,但遗骸之中竟无一丝戾意。
只有……一丝极淡的执念,如游丝般缠绕在骨缝之间。
她闭目,心火自丹田燃起,顺着经络蔓延至眉心。
那一瞬,她“尝”到了。
不是苦,不是恨。
是灶火的声音。
是柴薪噼啪爆裂的轻响,是米粒在锅中咕嘟翻滚的暖音,是家人围坐时那一声“开饭了”的呼唤。
他们想再听一次灶火声。
泪水无声滑落。
她跪了下来,双膝陷进冰冷的盐沙。
“你们的债,我背了。”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入骨,“你们的道,也该归了。”
她回头,看向梁盐引:“取村中七口废锅来。”
梁盐引一怔:“那些锅……都被盐蚀穿了底,早不能用了。”
“正因穿了底,才配盛新火。”她说。
七口破锅被抬来,锅底裂痕纵横,锈迹斑斑。
她又取出自己祖传铁锅的碎片——那是在承皿之誓开启时碎裂的,曾承载三代御厨心血,如今只剩几片残铁。
她将八块残片一一摆上古灶,围绕中心成环。
然后,她咬破指尖,以心头血为墨,在每一块锅底画下“契焚”符。
众人屏息。
这符原是用来撕毁誓约、断绝传承的禁忌之术,一旦完成,便意味着某一道统彻底终结。
可她画完最后一笔,却没有撕去符纸。
而是伸手,轻轻抚过那些裂痕斑驳的锅身,像母亲抚摸孩子的脸庞。
“火不在谱上,不在契里。”她低语,声音穿透夜风,“在——谁愿意点这把火。”
话音落下,天地骤静。
她力竭倒下,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意悄然爬上她的指尖。
她睁眼。
眼前景象让她几乎以为仍在梦中——
古灶之上,火焰无声燃起。
不是人为点燃,也不是雷火天降,而是那口深埋三百年的青铜道灶,竟无火自燃。
青白色火苗温柔跃动,照亮整片盐滩。
七口残锅围成一圈,置于灶沿。
锅底裂纹中,竟有温润光芒缓缓渗出,如同血脉复苏。
梁盐引站在灶前,双手空空,却掌心向上,仿佛捧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手臂上,那自幼缠绕如锁链的黑色盐纹,已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形如跃动的火苗,在皮肤下隐隐流转。
他望着火焰,声音沙哑:“我父封井前,曾问我:‘若有一天,灶自己烧起来,你要不要掀开锅?’”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我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他怕的不是火灭,是没人敢点火。”
他弯腰拾起一根干柴,轻轻投入灶中。
火焰猛地一跳,映红了他的脸。
就在那一刻,远处海面忽然起了薄雾。
浓而不散,低低地贴着水面游移。
潮声依旧,却仿佛多了某种奇异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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