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自灶堂前已聚起数十人。
炊烟如丝,缠绕在村舍檐角,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
梁续火一早便提了木桶往来井边,肩上搭着的粗布早已湿透,袖口磨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被柴火燎过的旧伤。
他不言不语,只将水一担担倒入大锅,又弯腰劈柴,动作沉稳得近乎执拗。
掌心的燎泡早已裂开,渗出血丝混着木屑黏在斧柄上,可他仿佛无知无觉。
一位老妇端着碗盐粥走近,见状皱眉:“你这手,烧过头的饭都少,还能掌勺?”她语气里没有责备,倒有几分心疼。
梁续火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忽然想起昨日黄昏时,苏晏清站在灶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烧的是该烧的饭,不是你想烧的饭。”当时他不解,如今却似有一缕火光落进心湖——祖父的鼎、家族的名、黑镬门的血仇……那些年他执着于“复统”,以为重铸一口鼎就能唤回过往,可真正该烧的饭,从来不是为仇恨而燃的灶火。
他默然蹲下身,将指尖浸入刚打来的井水。
刺骨寒意激得他微微一颤,可那痛楚竟让他心头清明。
“娘,”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我今日……想烧你的饭。”
不是为了扬名,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想再尝一口她当年熬的那一碗糙米粥,温软、微糊、带着柴火香。
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但他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用同样的火,煮出相似的暖。
这时,阿无名领着七名盲童缓步而来。
他们手牵着手,脚步整齐,像是早已熟悉这条通往灶堂的小路。
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陶碗,里面盛着清水,置于灶沿之上。
“听。”阿无名立于中央,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水沸三声:初沸如蚁行,二沸如松涛,三沸如雪崩。”
孩子们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锅底火苗舔舐,水珠渐动,细微声响如细脚爬行,是第一声;继而气泡成串,汩汩作响,是第二声;最后滚浪翻腾,声震灶壁,是第三声。
一名幼童激动之下手抖,碗倾水洒,热汤泼地,蒸汽腾起。
旁人尚未反应,已有年轻妇人蹙眉欲言。
可话未出口,梁续火已抢先蹲下,拾起空碗,默默添满井水,放回原处。
“我第一回掌勺,”他轻声道,目光落在那孩子惊惶的脸上,“打翻了三锅。”
孩童抬起脸,虽看不见,却似感知到了某种温和的力量,慢慢平静下来。
梁续火继续说:“错处,才是灶教人的地方。”
众人静默。
有人低头,有人轻叹。
原来最深的传承,不在秘方,不在谱系,而在这一碗被打翻又重新盛满的清水里。
檐下,苏晏清静静伫立。
她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身素衣,发间未簪,唇色淡如霜迹。
舌苔覆灰,五味尽失,她已尝不出米香浓淡,辨不得咸淡轻重。
可她看得见——看见那盲童指尖触到蒸汽时,眉心微动,竟有一丝极淡的回甘从鼻翼扩散至脸颊,像是灵魂先于舌头记起了味道。
她的心轻轻一颤。
这不是术,不是技,是心火。
是当一个人真正愿意为他人举勺时,灶台所赐予的回应。
正午时分,村童光引凡抱着那块无字木牌,再次蹲在老槐树下。
昨夜风雨骤至,他冒雨冲出家门,发现亲手堆砌的小泥灶塌了半边,当即坐在泥水中嚎啕大哭。
可当他颤抖着扒开湿土,却发现断裂的灶体之间,竟有无数银白菌丝如织网般缠绕根系,将残灶牢牢裹住,仿佛大地自身在缝合伤口。
今晨日出,那断灶边缘竟泛出淡淡金纹,宛如血脉重生。
村民闻讯赶来,围成一圈,惊叹连连。
“神迹!这是灶神显灵!”
“快立碑!供起来!”
有人已拿来红布要披在残灶上,更有长者提议设香案祭拜。
眼看一场新的“宗祠”即将诞生,苏晏清赶到现场。
她未多言,只取来锄头,蹲下身,在槐树根旁轻轻掘土。
众人屏息。
她挖出埋藏已久的无字木牌,拂去泥土,将其翻转——背面不知何时已被刻上几列小字,墨迹朴素,却力透木背:
“此灶无名,只烧家常。”
人群怔住。
苏晏清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敬的不是一块牌、一座灶,是每日为你们烧饭的人。饭香来自手温,来自等待,来自那一声‘回来吃饭’的呼唤。若真有神明护灶,那便是人心本身。”
她说完,将牌重新插回原位,任其半掩于土中,不再耀眼,也不再被供奉。
可自那日起,村里再无人称某灶为“圣”,却家家户户清晨争先升火,唯恐自家炊烟晚于邻家。
夜幕降临,新月如钩。
梁续火独自提灯巡行于村落各处灶堂。
他不再是那个执迷于复兴门派的遗孤,而是一名真正的“守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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