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环灶白烟未散,竟随风北上,如丝如缕,缠绕山脊,仿佛一条无形的脉络,自南境群山缓缓向北延伸。
光引归立于村口,枯手轻颤,迎着风,仰面而立。
她双目已盲多年,眼窝深陷如古井,可鼻翼却微微翕动,似在细细“品尝”空气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回甘。
“这烟……在走。”她喃喃道,声音沙哑如秋叶摩擦,“它不是散了,是去了——它去找人了。”
梁续火站在不远处,手中还握着那柄刻有“守心”的短匕。
他本欲将它埋入皇灶基底,作为最后的祭献,却听闻此言,骤然抬头。
北方,天际线尽头,隐约可见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烟线,如游魂般贴着山脊蜿蜒前行,不消不散,仿佛天地间自有牵引。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几步上前,他蹲身抓起一撮尚带余温的灶灰——那是昨夜众人以心火共燃之物,混着菌丝碎屑、血滴残痕与千万人的呼吸。
他小心翼翼用一块粗布包好,紧紧裹入怀中,如同藏起一颗未冷的心。
“若烟能走,我也能送。”他低语,目光沉静如铁,“黑镬门断不了,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此时,小传火已背起那只由铁锅残片熔铸而成的行灶,小小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倔强。
那灶不过巴掌大,却重若千钧,是他从环灶废墟中亲手寻出的碎片所铸,象征着破碎之后的重生。
他跪在苏晏清面前,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阿奶,我要去北边。”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却亮得惊人,“我要教人烧‘没名的饭’。没有招牌,没有秘方,只有心。”
苏晏清望着他,指尖轻轻抚过少年蓬乱的发。
她无法再尝味道,也无法再感知菌脉低语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解下行囊,取出那个光引凡塞给她的干黄泥团。
她将其揉捏片刻,塑成一个极小的泥锅模样,放进小传火的包袱里。
“记得,”她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如风,“心诚灶自燃。不必等人点火,只要你信它能烧,它就能暖人。”
少年重重点头,将泥锅紧贴胸口。
这时,萧决从屋檐阴影下走出。
他一身素衣,不再佩刀,也不再穿玄镜司的黑袍,可那股冷峻如霜的气息仍在。
他手中托着一枚铜铃,由火种令残片熔铸而成,表面斑驳,刻着半句残文:“燃于无名”。
“沿途若遇冷灶,摇它三声。”他将铜铃放入小传火掌心,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有人忘了怎么生火,但没人心真冷透。”
小传火低头看着铜铃,泪水终于滚落。
他叩首三次,起身,背着行灶,踏上北去的小径。
雾气在他身后合拢,仿佛天地也为这一行悄然让路。
七日后,边陲小镇“石堰集”。
战乱初歇,城墙残破,街巷空寂。
百姓蜷缩家中,灶台冰冷。
粮荒未解,每一把柴都金贵,每一点火都舍不得燃。
人们嚼着生米、啃着硬饼,肠胃日久溃烂也无人言语。
炊烟,成了最奢侈的记忆。
小传火走入集市时,没人注意这个背着怪异小灶的孩童。
他瘦弱,衣衫褴褛,脸上沾着尘土与风霜,唯有眼睛亮得吓人。
他在市集中央停下脚步,放下行灶,开始堆泥。
有人瞥了一眼,嗤笑:“娃娃玩过家家呢?”
没人理会。
他不语,从怀中取出铜铃,轻轻一摇。
叮——
铃声清越,在死寂的街市中荡开一圈微澜。
风忽起。
第二声响起时,行灶底部的泥缝中,竟悄然浮出一缕白烟。
第三声落,烟势渐盛,如泉涌出,不带焦味,不染尘腥,反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甜润气息——像是冬夜里母亲烘热的衣裳,像是饥寒交迫时递来的一碗稀粥,像是久别重逢时那一声哽咽的“回家了”。
人群开始驻足。
一个老妪颤巍巍走近,扑通跪下,老泪纵横:“这味……像我娘走前最后一顿饭。她说,要我好好吃饭……”
孩童们围拢过来,指着灶心惊呼:“火!火自己冒出来了!”
小传火依旧沉默,打开米袋——糙米掺砂,是他一路乞讨换来的。
他倒入锅中,添水,不加一味调料。
火势不知从何而生,灶心自燃,火焰幽蓝,无声舔舐锅底。
粥渐渐沸腾,表面浮起泡沫,米粒翻滚。
不多时,锅沿焦糊三分,香气却愈发浓郁,竟在冷风中铺展成网,缠住每一个人的鼻息。
有人忍不住捧来粗碗,颤抖着接了一勺。
入口滚烫,米粒未熟透,砂砾硌牙,可那人却哭着喝完,跪地叩首:“二十年了……我第一次觉得,活着值得吃顿饭。”
小传火坐在灶旁,望着街角那些原本冷漠的脸渐渐软化,望着一双双手犹豫着伸向柴堆,望着一对母子依偎着分享一碗焦粥——他轻轻摩挲着胸前的泥锅,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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