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的雾裹着松针的凉,苏晏清低头拂去鞋尖沾的晨露,抬眼时已看不见来时的路。
她怀里半卷《海灶图》被雾水洇出浅痕,那是前日在东海渔村收的残页,还差最后一角——可此刻脚下圆石上的半朵莲花,却比寻图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味脉如地之喉舌时,她不过八岁。
那时她蹲在灶前添柴,看火星子舔着铁锅沿,总当是老人说的胡话。
直到三年前沉海时,识海里那口锈铁锅突然发烫,她才信了——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
雾漫过她的衣袖,像只无形的手在引她向前。
转过一道山坳,三十六口冷灶霍然出现在眼前,陶的、铜的、泥的,整整齐齐环成半圆,锅底积尘厚得能写字。
苏晏清伸指抚过最近的陶灶,指腹刚触到冰冷的灶壁,心口突然一滞——那团早该熄灭的心火,竟泛起极细的涟漪,像春溪破冰时第一声脆响。
震颤从地底传来,轻得像脉搏,又像谁在极远的地方叹息。
苏晏清蹲下身,掌心贴住灶底积尘,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味脉跳动...她喃喃出声,祖父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天下有脉,载五谷之灵,承百味之魂。
脉动则食有味,脉绝则人如嚼土。
山风卷着雾掠过耳际,苏晏清起身时,冷灶群后隐约露出几缕炊烟。
她收紧怀里的《海灶图》,顺着烟痕往谷里走。
村落静得反常。
青石板路上没有鸡啄米的响动,竹篱笆下没有孩童追闹的笑,连檐角铜铃都哑着。
苏晏清推开半掩的柴门,院里石桌旁围坐着三个老人,各自捧着粗陶碗,木勺悬在碗口,眼神却直勾勾盯着虚空。
老丈?她轻声唤。
最左边的白发老妪缓缓转头,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灰。
她的碗里盛着白粥,米粒在雾里泛着水光,可老妪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吞咽。
苏晏清走近,见她膝头放着截炭笔,正欲开口,老妪突然抓起炭笔,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扭的字迹:五谷入口,如嚼尘土。
苏晏清心口一沉。
她取过老妪的碗,捻起一粒米凑到鼻端——稻花的清香还在,又尝了口碗里的水,清甜无异味。
可她虽因沉海失了味觉,却比谁都清楚:当食物的从人心里消失时,再新鲜的米也不过是粒硬壳。
您这样多久了?她蹲下身,指尖轻点石上的字。
老妪的手剧烈发抖,炭笔在字上戳出个洞。
她指向村后最高的那座青瓦屋,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苏晏清顺着她的手势望去,见那屋前立着口两人高的古灶,灶身爬满青苔,唯有灶口被擦得发亮,像是有人日日擦拭。
她刚要抬脚,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是方才围坐的老人,此刻全捧着空碗,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像一群被抽走魂的木偶。
古灶前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苏晏清走近时,脚底传来更清晰的震颤。
灶边跪着个白发老者,背佝偻如弓,舌面上覆着层白石,像块凝固的盐。
他的指尖蘸着灶灰,正往灶壁上画:歪扭的井,盘着蛇的井,井旁歪歪斜斜写着龙脉断,味将绝。
雾灶翁?苏晏清想起祖父笔记里提过的隐世厨者,守谷不语,舌化为石。
老者的手顿住,浑浊的眼突然有了光。
他抬头看向她,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只用力指向灶壁的画。
苏晏清俯身细看,见那蛇眼处的灶灰被反复涂抹,显是重点。
味脉断在这里?她指尖轻点蛇身。
老者猛点头,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按在灶壁上。
震颤顺着他的掌心传来,比谷口更急,像有什么在地下挣扎。
苏晏清闭眼,识海里那口锈铁锅又浮了出来,锅沿的莲花纹泛着微光,竟与灶壁的震颤同频。
夜宿破灶屋时,苏晏清将铁锅倒扣在屋檐下接晨露。
她盘坐在无火的灶前,手浸入微凉的露水中,闭目追溯那震颤的源头。
识海里突然翻涌起幻流:青黑色的山根如脉络舒展,银亮的水线如经络蔓延,一道青光自南境蜿蜒北上,行至此处时,却像被刀斩断般骤然消失。
露水泛起微光,映出地下隐纹——那是条细若游丝的青线,在井底位置打了个死结。
苏晏清猛然睁眼,见灶门口立着个盲眼老妪,手里攥着个布包,骨节粗大的手指正往地上混着骨灰的泥里按。
灰引脉?她想起祖父说过,有位奇厨能以骨灰绘味图。
老妪的盲眼转向她,嘴角扯出个笑:等了二十年,总算等到能看见的人。她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显然久未开口,味脉被七锁镇着,这口井是心锁。
泥地上的图渐渐成型:七口井分布四方,中间这口被蛇盘锁,正是雾灶翁画的那口。
苏晏清摸着图上的蛇纹,突然想起《味相录》里的记载:龙衔七珠,珠坠脉断。
原来所谓,不过是锁脉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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