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内的土腥味裹着血锈气往鼻腔里钻,苏晏清倚着烧得发烫的窑壁滑坐下去,指尖触地时像隔着层浸水的棉絮——她早该习惯这种渐次抽离的感知了,可当掌心的纹路被绵软的土粒磨得发疼,还是忍不住想起十岁那年跪在御膳房废墟里,摸过的那口裂成八瓣的铁锅。
阿清,用这里记。祖父当年把她的手按在锅灰上,味脉不在鼎里,在人心的褶皱里。
此刻她的褶皱里正漫开细密的疼。
蛇盘使被她护在臂弯里,小哑童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渗过来,像块温热的玉。
她摸出腰间那只裂了纹的陶碗,碗底的豁口硌着掌心——和御膳房废墟里的锅灰,和去年冬天在南境军营里给伤兵煮热粥的砂锅,纹路竟分毫不差。
苏娘子!味锁喉的哭腔撞进混沌的听觉里,泥...泥在动!
苏晏清的手指顿在铁锅沿。
她早看不见了,右眼的血糊成硬痂,左眼的光也像被浸了墨的纸,可当她将南境带回来的菌丝混着指血和成泥,一寸寸抹上窑心那口瓮底时,胸腔里那点将熄的心火突然颤了颤。
他们说...味锁喉的声音带着抽噎,饿...对不起...别吃我...
苏晏清喉头一紧。
这些碎语像被揉皱的旧布,在她识海里展开——是景和七年的大旱,她跟着父亲去赈灾,看见老妇把最后半块麦饼塞进孙子嘴里,自己啃树皮时的呜咽;是她改良速食军粮那年,伤兵们捧着炒面哭,说这饼比我娘临终前塞给我的热乎;是去年秋闱,有个考生捧着她送的桂花糕说像极了我娘在时的味道,却在夜里被发现藏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那是他亡母最后做的。
原来...她的舌尖抵着上颚,尝到土腥里渗着丝极苦的回甘,你们把这些,都埋在这儿了。
窑外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是萧决的玄镜司亲卫在封锁窑口。
她能辨出那道冷沉的呼吸正往这边压过来,带着松烟墨和寒铁的味道。
退下。她抬手,指尖擦过他的绣春刀穗子,他们要的不是灭味,是让天下人重新学会心疼一口饭。
萧决的手扣住她腕脉,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的脉跳得像将熄的灯芯。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冷硬,可指腹却轻轻蹭过她腕间那道月牙胎记——和蛇盘是掌心的,和她玉镯上的,一模一样。
苏晏清笑了笑,用没被握住的手摸上他腰间的火种令。
那枚青铜令牌震得嗡嗡响,像在应和她胸腔里的心跳。去后山。她用唇语说,味锁喉在掘井。
后山的风卷着土粒打在脸上,苏晏清被萧决半抱着,能听见铁锹磕在石头上的脆响。找到了!味锁喉的尖叫刺进耳朵,是口黑井,井壁全是字!
萧决的脚步顿住。
他低头看她,她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自己额头的痒。你已失两感。他说,再入井,恐永坠无觉。
苏晏清反握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虎口处还有道新伤,应该是刚才和灶烬七子交手时划的。
她把脸贴在他手背上,一字一句用唇碰着他皮肤:你替我听火,我替天下尝痛。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砸在她手背上。
是眼泪?
萧决的?
她想笑,可喉间泛着血锈味。
他解下腰间的火种袋,系在她腰上时指节发颤:这是玄镜司守灶人代代传的三更火,烧了三百年没熄过。
井里的潮气裹着腐木味涌上来。
苏晏清抱着蛇盘使往下爬,指尖触到井壁的刻字——,一笔一画都深到能嵌进指甲。
蛇盘使突然一声,掌心的月牙胎记亮了,青铜蛇盘从他袖中滑出,在井壁上蜿蜒游走,每过一处,刻字便泛起幽蓝的光。
井底的水漫过脚踝,冷得刺骨。
苏晏清摸出铁锅,盛了半锅井水,将指尖咬破,血珠坠入水中,荡开细小的涟漪。
刹那间,识海轰地炸开——
她看见初代灶母站在焦土上,脚下是层层叠叠的白骨。
她怀里抱着口裂了缝的铁锅,嘴里嚼着带血的草根,眼泪滴进锅里,熬出第一缕炊烟。味从痛中来,火从泪里生。灶母转头,面容和她镜中的自己重合,你既承我道,便承我责。
苏晏清的眼泪砸进锅里,溅起的水花都是滚烫的。
她能感觉到地底的怨流在翻涌,像无数只手攥着她的脚踝往下拖。
她咬着牙,将心火凝成线,逆着怨流的方向引——
黄河渡口的渔妇突然尖叫。
她捧着刚捞起的鱼,鱼鳃还在动,尾鳍拍在她手背上,她哭着喊,是活的鲜!
我十年没尝过活鱼的鲜了!
苏晏清右手指尖一麻。
触觉像被人猛地抽走的线,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往胳膊里缩。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井水里泛着青白,连蛇盘使的体温都感觉不到了。
可那口铁锅在震,不是温度,是震动——像火苗在跳,像心跳在撞。
苏娘子!味锁喉的哭喊从井口砸下来,上来!黑气在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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