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散戏时,贾母十分喜欢那作小旦和小丑的孩子,命人带进来细看,越发觉得可怜。问起年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拿了些肉果给他们,又另外赏了两串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知道是谁,却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口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了个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说果然不错。一时戏散,众人各自回房。
晚间,湘云更衣时,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翠缕道:“忙什么,等走的日子再包不迟。” 湘云摔手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多没意思!” 宝玉听了这话,连忙赶近前拉住她的手:“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都是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 湘云甩开他的手,气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可使不得!” 宝玉急得手心冒汗,跺脚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 湘云撇嘴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 说着,一径往贾母里间,忿忿地躺下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开门把他推出去,“砰” 地一声关上了门。宝玉愣在门外,不解其意,只得吞声叫 “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地垂头自思,袭人早知缘由,此时也不敢劝,只让他自己冷静。宝玉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身开门,见宝玉还站在原地,反倒不好意思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是什么原故?” 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没笑,为什么恼我?” 黛玉道:“你还要比?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 宝玉无可分辩,只得沉默。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惹得她自惹人轻贱?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不领你这好情,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才知方才和湘云的私谈被她听见了。细想自己本是为了二人好,怕她们生隙恼,才在中间调和,不想不仅没调和成功,反倒落了两处贬谤。正合着前日看的《南华经》里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 等语,越想越觉得无趣。再细想来,眼下不过两个人尚且应酬不好,将来还想怎样?想到这里,也无需分辩,转身回房去了。林黛玉见他果断离去,知道他回思无趣、赌气走了,一言未发,反倒越发添了气,气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会,回房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怔。袭人深知原委,不敢直接劝说,只得用别的话打岔:“今儿看了戏,想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席,与我何干?” 袭人见他语气反常,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怎么这副模样?” 宝玉冷笑道:“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 袭人劝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些,岂不大家都有趣?” 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谈及此句,宝玉眼角一热,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劝。宝玉细品这句的趣味,胸口发闷,竟大哭起来,翻身下床至案前,提笔立占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觉得意,又恐别人看不懂,便又填了一支《寄生草》,写在偈后,自己念了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畅快,便上床睡了。
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便以寻袭人为由,来探他的动静。袭人笑回道:“已经睡了。” 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个字帖儿,你瞧瞧是什么话。” 说着,将宝玉写的偈语和曲子悄悄拿来递与黛玉。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觉得可笑可叹,对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 说毕,便携了回房,与湘云同看,次日又拿给宝钗看。宝钗看那《寄生草》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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