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如蝉翼的奖金领取单,被陈景明揣在最贴身的内袋里,隔着一层粗布衣裳,依旧能感觉到它滚烫的温度。
这温度,是妹妹下个月的药费,是家里见底的米缸,更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头脑,从这坚硬如铁的生活上撬开的一道缝隙。
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脚下的土路从未如此柔软过。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却异常安静。
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土坯墙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
母亲正蹲在灶房门口,背对着他,瘦削的肩膀缩成一团。
她的身前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口袋,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正颤抖着,将一沓沓零碎的、卷了角的毛票、一块、五块的纸币,费力地往口袋里塞。
“妈,我回来了!”陈景明的声音里还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献宝似的掏出那张奖金单,“妈你看!我考了全乡第二,奖金五百块!妹妹的药钱有了!”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喜,只有一种被生活榨干了所有表情后的麻木和疲惫。
她的目光在奖金单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落回那个布口袋上,哑着嗓子说:“有了就好……你先放着,我这儿……得先凑三百块出来。”
“三百块?给谁?”陈景明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冷水一样从头顶浇下。
“给……给周会计。”母亲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前年你爹咳得厉害,借了他三百块去看病。人家……人家催得紧,说是再不还,迟一天就要加五十块的利息。”
“利滚利?”陈景明脑子“嗡”的一声,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布口袋,将里面零零碎碎的钱倒在地上。
总共,也就一百二十多块。
他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妈!这是高利贷!再说,这五百块是给我妹救命的钱!不能动!”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母亲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母亲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戳到了最痛的伤疤,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火光:“不动?不动怎么行!全村人都看着呢!你爹借钱的时候,人家周会计当着全村人的面说,‘陈家大哥,我信你’!现在我们有钱不还,以后咱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还想不想在村里抬头做人了?”
“脸?命重要还是脸重要?”陈景明攥紧了那张奖金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周德海他儿子偷试卷作弊,他还有脸了?他那是吃人不吐骨头!”
“你懂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想去夺陈景明手里的奖金单。
陈景明死死护住,向后退了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母子俩在狭小的院子里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母亲的身体晃了晃,她看着倔强得像头小牛犊的儿子,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她双腿一软,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冰凉的泥地上,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娘知道你争气……娘知道……”她不再嘶吼,只是用手背狠狠地砸着地面,哭声压抑而破碎,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你是赔钱货……从你生下来,一口奶粉都没喝过……你爹为了给你省口粮,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娘不想……娘不想你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陈家是欠债不还的老赖啊……”
“赔钱货”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陈景明脑海里炸开。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些模模糊糊的、童年时村里长舌妇们的闲言碎语,那些投向他的、夹杂着同情与轻蔑的目光,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清晰无比。
原来,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母亲却一字一句,全都刻在了心里。
他从未想过,母亲那沉默如石的脊背下,竟然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无声的屈辱。
她执意要还钱,不是因为懦弱,而是想用这三百块钱,去堵住那些流言蜚语的嘴,去赎回儿子被贴了十几年的“廉价”标签。
脑海中,母亲头顶的词条缓缓浮现,不再是模糊的虚影,而是清晰的几个字:【背负着闲言碎语的石磨】。
陈景明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扔掉手里的布口袋,冲过去跪在母亲面前,笨拙地想把她扶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你起来……我不是赔钱货……我是您儿子。”
他扶不动母亲,母亲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也跪了下来,将母亲紧紧抱住,任由母亲的眼泪浸湿他的肩头。
那天晚上,陈景明没有睡。
他把家里所有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那张唯一的方桌上。
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所有的奖状,皱巴巴的“三好学生”证书,数学竞赛的获奖证书,作文被刊登在校报上的剪报,甚至还有那个贴满了水浒卡的册子,被他郑重地摆在最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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