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幕降临得比往常更慢，仿佛连时间都在屏息以待。
《水浒传》大结局的钟声，敲响在陈家村每个孩子的心里。
今晚的打谷场，不再是白天晾晒谷物的地方，而是星光下的殿堂。
孩子们像赴一场盛大的庙会，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自带板凳、马扎，甚至有几个直接拖来了家里的草席，在空地上铺开，占好最前排的位置。
空气中弥漫着麦秆的清香、泥土的腥气和孩子们抑制不住的兴奋，混合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夏夜的、狂欢节般的味道。
那面充当银幕的巨大白布，在夜风中微微起伏，像一面等待检阅的旗帜。
一根黑色的电线，像一条沉默的蛇，从村西头的方向悄悄延伸过来，隐没在草垛的阴影里。
老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过，他没说一句话，只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电流无声地注入那台军用收音机，让它古老的机体里，重新涌动起随时可以咆哮的力量。
李娟拿着一截粉笔，在地上仔细地画着线，嘴里念念有词：“这边是‘儿童专座’，个子小的坐前面。那边是‘走道’，不许乱占。”她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影院经理，把这片混乱的空地规划得井井有条。
王强则提着一个从家里拎来的大号搪瓷水壶，带着几个低年级的跟屁虫，在人群里穿梭。
“排队！排队领水！一人一口，不许多喝！”他粗声大气地吆喝着，脸上却挂着从未有过的自豪。
今夜，他不再是那个被老师罚站的“差生”，而是这场盛典的后勤总长。
当那熟悉的旋律通过大喇叭炸响时，整个打谷场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远处田里的蛙鸣和夜虫的低吟。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面白布上。
尽管图像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全靠声音来补充想象，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剧情推进到宋江率领梁山众将，脱下戎装，换上官服，准备接受朝廷招安。
荧幕上，好汉们或低头不语，或神情复杂。
打谷场上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不安。
“这是非法用电！都给我停了！”
一声尖利的叫喊，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这神圣的寂静。
李富贵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电闸盒，两根电线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只要他一拉，就能切断所有的声与光。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胆小的孩子甚至吓得站了起来。
王强把水壶往地上一墩，就要冲上去理论，却被陈景明一把拉住。
陈景明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地站在李富贵面前。
他比李富贵矮了半个头，身子也单薄，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针，直直地扎进对方心里。
“你想干什么？”陈景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全村的孩子都在这儿。你把电断了，惹了众怒，明天在学校怎么混？”
李富贵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喊道：“我这是维护村里规定！偷电就是不对！我要去乡里告你们！”
“告我们？”陈景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洞察，“可以啊。你前脚去告，乡里的电工后脚就得来查。到时候，是查我们这根临时拉的线，还是先查你家常年私接乱搭，连电表都快转不动的那一堆线头？全村人都知道，今晚这事，是你爹坐在家里默许的。”
他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贴到李富贵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有分量：“你不是为了什么公义。你只是怕，从今晚开始，再也没有人需要踮着脚，从你家门缝里看电视了。你怕没人再仰视你。”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正中靶心。
李富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他握着电闸的手微微发抖，却终究不敢真的拉下去。
他知道陈景明说的是事实，他爹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看那台“飞跃”牌，绝不会允许他为了这点“面子”捅出更大的篓子。
“哼！”他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就看吧！看这群贼配不配当官！”
说完，他狠狠地瞪了陈景明一眼，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带着人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但很快又被荧幕上的悲剧所扼住。
画面里，曾经力托千斤闸的卢俊义，在喝下御赐的毒酒后，踉跄着倒在船头，最终落水而亡。
那无声的坠落，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冲击力。
陈景明身旁，妹妹小凤的肩膀开始微微抽动，细碎的呜咽声传来。
“哥……”她带着哭腔，小声问，“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也会死？他……他也想回家种麦子吧？”
一句话，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了陈景明的心脏。
他搂紧妹妹瘦弱的肩膀，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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