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麦秆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吹过陈家村寂静的屋顶。
小凤下葬后的第三个夜晚,陈景明像个游魂,在自家那间昏暗的西屋里摸索。
他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了那盘被他偷偷藏起的磁带——不是埋进土里的那一盘,而是他自己录下的,《水浒传》大结局的最后几集。
那台熊猫牌录音机被他擦得锃亮,可当他颤抖着手指按下播放键时,里面只传来一声微弱的“咔嗒”。
磁带纹丝不动。
没电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发疯似的抠出两节“牡丹”牌电池,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电池两端的金属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用力摩擦,试图用那点残余的静电唤醒垂死的机器。
他又找来一根纳鞋底用的铁锥,蹲在灶台边,借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一遍遍刮着电池的正负极,锈粉簌簌落下,像时间的灰烬。
一次,两次,十几次。他把电池塞回去,再次按下播放键。
喇叭里,一阵电流的“滋滋”声撕心裂肺地响起,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扭曲变形的男声艰难地从杂音中挤出来:“……宋江……受招安……御赐……毒酒……卢俊义……”
声音戛然而止。
无论他再怎么按,录音机都彻底沉默了。
那几个词,仿佛是妹妹在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冰冷、破碎,带着无法挽回的绝望。
它们是妹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她梦中那匹金甲战马倒下的丧钟。
而现在,连这最后的残响都在消散,即将被永恒的寂静吞没。
陈景明死死攥着冰冷的录音机,指节捏得发白,眼眶滚烫,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他喉咙里堵着一块烧红的铁,灼得他无法呼吸。
第二天,他整个人都像被抽了魂,抱着那台哑巴录音机,在打谷场边的石碾上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刚刚收割完、只剩下麦茬的田地。
“狗剩。”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娟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掌心被汗水浸得微湿。
她看着陈景明通红的眼睛和怀里那台录音机,什么都明白了。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节崭新的、用塑料纸包着的“虎头”牌电池,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我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慰藉,“我妈给我买橡皮筋的钱,我没买。”
陈景明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电池移到李娟的脸上。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也蒙着一层雾气。
李娟把电池塞进他手里,蹲下身,与他平视。
“狗剩,换上电池,它又能响了。可是,电池总会用完,磁带听多了也会坏。我们得想个法子,让这声音不只活在机器里。”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陈景明心中那个充满绝望的脓包。
他哑声问:“什么法子?”
“我们来讲。”李娟的眼神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解题的公式,“组织‘故事会’!就像以前村里老人讲古一样,我们把电视上看到的,用我们自己的嘴,讲给所有人听。这样,就算以后没电视看了,没录音机听了,卢俊义和林冲也还活在咱们心里。”
旁边正在用狗尾巴草逗蚂蚁的王强一听,猛地跳了起来,拍着胸脯,咧嘴笑道:“这个好!我来讲李逵!‘俺铁牛来也!’谁敢抢我的板斧,我就把他扛到那边的麦垛上晒成人干!”他粗声粗气地学着李逵的腔调,滑稽的样子让凝重的空气松动了几分。
那个晚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打谷场照得一片雪亮。
消息通过孩子们之间最原始的联络网迅速传开,十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最大的不过五年级,最小的还在流鼻涕。
他们围成一个圈,中间空出一片地,像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陈景明站在圆圈的中央,他深吸一口气,夏夜里混杂着青草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灌满肺腑。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角落里沉默的狗剩,他模仿着电视里那个浑厚的旁白声音,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庄重而悲凉。
“那一夜,梁山泊的好汉们,喝下了朝廷送来的御酒。他们以为,这是功成名就的开始,却不知,是一场英雄末路的开端……”
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连最调皮的那个都屏住了呼吸。
陈景明的讲述没有抑扬顿挫的技巧,只有最朴素的情感。
他讲宋江如何饮下毒酒,又怕李逵造反,骗他一同赴死。
当讲到“玉麒麟卢俊义,误饮毒酒,乘船过淮河时,毒发坠水而亡”时,他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低年级女孩,突然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他是不是也想回家种麦子啊?”女孩带着哭腔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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