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决定性的“咔嚓”声,并非来自想象,而是源于县城唯一一家“新时代”照相馆里,老式海鸥相机沉重的快门。
高考放榜后第三天,陈景明、李娟、王强挤在褪色的红色天鹅绒背景布前,拍下他们人生中第一张,或许也是最后一张三人合影。
这是属于他们的仪式。
李娟穿了向隔壁班女同学借来的白衬衫,领口洗得泛黄,却被她挺得笔直,像是要去奔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王强特意花两块钱理了发,剃了个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耳朵上方还留着推子崭新的青皮,显得既精神又局促。
陈景明站在中间,沉默地将妹妹遗物中那张残缺的“鼓上蚤时迁”水浒卡,小心翼翼地夹进衣领内侧,卡片坚硬的边缘紧贴着他的锁骨,像一枚无人知晓的护身符。
“都站好喽,看镜头!想想高兴的事儿!”摄影师是个叼着烟的中年男人,语气很不耐烦。
高兴的事?
李娟想到了录取通知书上那枚鲜红的北大印章,王强想到了南下深圳的火车票,陈景明……陈景明什么也想不出来。
镁光灯骤然爆闪,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就在那万物失色的刹那,陈景明脑海中那条奔流不息的标签长河,前所未有地剧烈震荡起来。
无数词条翻滚、碰撞,最终,三个巨大而沉重的标签如三条玄铁锁链,死死缠绕住他们的影像——【逃不出去的人】、【回不来的人】、【忘不了的人】。
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又在闪光灯熄灭的瞬间,轰然断裂。
“哎,我说你们仨,笑一个啊!哭丧着脸干啥!”摄影师从相机后探出头来,不悦地催促。
三人如梦初醒,对着镜头,勉强咧开嘴角。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张定格了他们僵硬笑容的照片,将在二十年后,被李娟压在陆家嘴一间高级公寓的抽屉最底层。
照片背面,是她用昂贵的钢笔写下的一行字:我们还没输。
返程的K307次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喘息着爬行在八百里伏牛山的褶皱里。
车厢里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嘈杂的人声与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撞击声,交织成一曲属于九十年代末的迁徙交响。
李娟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相伴帆布包,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复习资料和那本崭新的《新华字典》,这是她奔赴新世界的全部家当。
王强没抢到座位,就蹲在车厢连接处的过道里,一口一口啃着早上买的、已经冷硬的馒头,目光却越过拥挤的人群,不知在望向何方。
陈景明靠着满是油污的车窗,闭目养神,试图在颠簸中寻找片刻安宁。
列车一头扎进漫长的隧道,车厢内的灯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像一个不祥的开关。
陈景明猛然睁开了双眼。
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光。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几个原本模糊的乘客身影头顶上,此刻竟浮现出刀刻般清晰的白色标签,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冷光——【惯犯】、【望风者】、【装睡的人】。
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不是以往那种一闪而过的幻觉,这些标签稳定、持续,像焊死在那些人头顶的招牌。
系统……失控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个头顶【惯犯】标签的瘦高男人,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探向李娟抱在怀里的帆布包。
“住手!”
一声暴喝炸响,不是来自陈景明,而是来自过道的王强。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猛地从地上弹起,扑了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惊愕之余,他身旁那个【望风者】反应极快,从报纸里抽出一根裹着布的铁棍,狠狠砸在王强的后肩。
“砰!”一声闷响,王强痛哼一声,整个人撞在车厢壁上,又重重摔倒在地。
混乱瞬间引爆。
尖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左边袖管空荡荡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一瘸一拐地挤了出来。
他眼神阴鸷,扫了一眼倒地的王强,又看了看脸色煞白的陈景明和李娟,嘴角咧开一抹冰冷的笑意,用拐杖笃定地一指陈景明:“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偷东西,他们是一伙的,被发现了就打人!”
他就是老拐。
乘警很快从另一节车厢赶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满脸血污、眼神凶狠的王强,和站在一旁,嘴唇紧抿、神情紧绷的陈景明。
这是一个再经典不过的场景:两个穷学生模样的农村小子,一个动手,一个望风。
“都别动!身份证拿出来!”乘警的语气不容置疑。
周围的乘客仿佛接到无声的命令,纷纷缩回头,避开他们的视线。
陈景明的视野里,那些人头顶的标签疯狂滚动、闪烁,最终定格成一幅冰冷而残忍的众生相:【麻木的看客】、【想帮忙不敢动的学生】、【自保优先的母亲】、【事不关己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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