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完这些,刘庆娟径直朝这厨师长的办公室走去。
“吱呀——”门轴发出一声不太情愿的呻吟。刘庆娟推门进去,随即顺手把门带上,没完全关严,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
福满楼的厨师长办公室,是整个辉煌气派大酒楼里最“接地气”的角落。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个功能驳杂的杂物仓库兼指挥中心。
空间绝对对不起“长”字辈的称号,塞得满满当当,透着一股子被过度压榨的委屈劲儿。一个深绿色的文件柜,像个气喘吁吁的巨人,倔强地顶到了天花板,似乎再多塞一页纸它就得散架。
墙上可怜巴巴的空白处,被各种金光闪闪、银光闪闪的奖杯、镶在框里的合影、以及“滨海市十大名厨”、“烹饪协会特级顾问”之类的证书无情占领,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挂的不是荣誉,是沉重的负担。
办公桌是个重灾区。厚厚一叠菜单草稿(有的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满了修改符号和“急!”“特急!!”的标签)和一沓新送来的供货单、报销单纠缠不清。
一个边缘已经磕掉漆的马克杯,里面的茶渍目测有些年头,坚强地守卫在桌角。而桌子中央,唯一散发一点生气的那盆绿萝,顽强地从纸张堆里探出几片蔫了吧唧、叶尖焦黄的叶子,努力进行着光合作用,顽强得让人心生敬意——也可能只是苟延残喘。
角落里更是不忍卒睹。几个瓦楞纸箱胡乱堆叠,露出里面的进口英文标签,似乎是某种昂贵的复合调味料或者特色干货。
这里的空气是固定模式的——常年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顽固的混合气味:陈年酱油的酱香,老陈醋的酸洌,还有一种特别霸道的干辣椒的辛辣气息,三者难分彼此,纠缠在一起,渗进了墙壁、柜子和办公桌的木纹里,形成一种独特、无法复制的“孙兆云牌”办公室专属香型。
此刻,孙兆云正佝偻着他那在灶台前锤炼了将近二十年的厚实脊背,几乎要趴在那台笨重的、连机箱都泛黄的老式显示器上。屏幕幽幽地泛着蓝光,密密麻麻挤满了蝇头小字,正是下周需要的各种冷冻食品的精确进货清单:从国产虾仁、南极银鳕鱼到新西兰青口贝,种类繁杂,数量惊人,供货商各不相同,要求、报价、到货时间、库存余量……这哪里是清单?这分明是需要他排兵布阵、精打细算才能啃下来的后勤战役!
他眉头紧紧锁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缓慢地移动,时不时停下来,拿起一张写满潦草数字的纸条对照着敲几个键,眼神凝重,嘴唇微动,仿佛在无声地咒骂某个供货商又偷偷涨了两毛钱。
老主机内部风扇拼命地“嗡嗡嗡”旋转,那声音像是垂死挣扎的哮喘病人,机箱侧面用透明胶带粘着的那张早已褪色的“厨房重地,禁止吸烟”的贴纸,也跟着微微震颤。
就在他额角青筋微跳,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眼看就要按下回车键,确认那份关乎未来一周冷冻虾仁配额的关键数据时——
“啪!”一声脆响!一张对折的A4纸,如同从天而降的铁饼,带着刘庆娟那标志性的、不含任何情绪起伏但威力巨大的力量,被重重地拍在了键盘旁边的桌面上。纸张精准地展开,好死不死,正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屏幕正中那一行——孙兆云挣扎了足足五分钟才找到的、关于青口贝库存消耗率和安全阈值的关键数字!
那一行字,瞬间被无情地掩埋在了白色的“雪原”之下。“……!” 一股无名火“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孙兆云猛地一抬头,刮得泛青的寸头短发根似乎都竖了起来,常年用大嗓门吼遍四方的底气瞬间喷涌而出:“这玩意儿还看不明白?!”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刚从滚油里捞出来,硬邦邦、热辣辣,充满了厨师长特有的权威性和被打断思路的暴怒。
他的视线撞上的,是一双隔着一层冰冷镜片、温度比刚出库的干冰还低的眼睛。刘庆娟就站在那张塞满了纸张和烦恼的办公桌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个标准的防御加施压姿态。
她的镜片微微反光,上面清晰地映照出孙兆云此刻那张因为惊愕和怒意而显得有些狰狞、甚至五官都略略扭曲的倒影。她的身影在镜片里一动不动,凝固如雕像。
办公室里只剩下主机风扇更显暴躁的“嗡嗡”声。刘庆娟的声音不高,平得像砧板面,但每个音节都像是被淬炼过、淬进了冰窖深处,又冷又硬,精准地砸下来:“孙厨,那个叶如娇,她的背景调查,人事部真的都弄清楚了?”
孙兆云脸上的肌肉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眉心那个“川”字瞬间锁得更死,几乎要嵌进骨头里。一股熟悉的、极其令人烦躁的感觉瞬间爬遍全身,每次刘庆娟用这种看似询问、实则笃定的“特务腔”,用这种慢条斯理、淬着冰碴子的语气说话时,准他妈没好事!他把刚刚在心底默默计算的海虾仁数量全忘了,烦躁地用食指指节在桌面上“笃、笃”地重重敲了两下,像是在敲打一个不听话的蒸锅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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