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泰山封禅古迹勘察使团”的车马,离了平城,一路向东迤逦而行。渡桑干河水,过幽州故地,官道漫漫,尘烟不起,唯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着北地岁末愈发凛冽的寒意,旷野的风带着几分肃杀之气,卷起车帘,扑打在王悦之的脸上。
王悦之大部分时间独处于那辆不算宽敞的马车之内,身下铺着半旧的毡毯,随着车身微微摇晃。他面前摊开着山阴先生提供的那些关于泰山历代祭祀沿革、地方风物志异的卷帙,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心思却早已挣脱了这方寸车笼,飞越千山万水,在记忆的深渊里反复打捞、仔细勾勒着那来自平城藏经阁残卷的模糊线索——“泰岳”、“古洞府”、“地脉阴煞”、“《中景经》残篇”。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既牵系着陆嫣然体内黑莲咒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也背负着自身挣脱墨咒枷锁的希望,更隐含着可能卷入更大漩涡的不安。
山阴先生偶尔会遣侍从阿竹来邀,他便移步至那辆更为宽大、陈设也更为雅致的马车中。车内燃着淡淡的宁神香,矮几上摆着未完的棋局和温热的茶汤。对坐品茗,谈诗论道,言谈间,山阴先生看似随意地引向些金石考据的趣闻、或是能量导引之术的遐思,实则每一次看似闲适的交流,都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考校与试探,如春雨润物,无孔不入。王悦之打起十二分精神,谨守着那“痴迷学问、忧心同伴”的既定角色,将《黄庭中景经》中那些玄奥精微的理念,小心翼翼地拆解揉碎,夹杂在自己对天地至理的“推测”与“遐想”中,一点点透露出来。既要显出其价值,引动对方重视,又绝不能泄露自身根底与全貌,每一步都需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取信于人与保守那关乎性命的秘密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随时可能崩断的平衡。
使团名义上的首领,是礼部一位须发皆白、只关心行程仪轨与地方接待是否合乎规制的老侍郎。他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捧着仪注章程打盹,对潜藏在使团之下的真正目的与暗流,懵然无知。真正的掌控者,是那位始终骑在一匹神骏黑马之上、面色如同北地冻土般冷峻的禁军队正——尉迟铄。此人是长孙敦的心腹爱将,临行前得了死命令,须臾不得松懈,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位身份特殊、又与煞核牵扯不清的琅琊阁质子王悦之。他的目光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锐利而冰冷,时刻逡巡在王悦之的马车周围,那无形的压力,使得任何一点超出常规的举动,都难以遁形。
队伍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已入中原腹地,天地间的景致少了几分北方的苍凉,多了几分萧瑟。这日午后,天色毫无征兆地骤变,铅灰色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低低压下,仿佛触手可及。闷雷声自远山背后滚滚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势,空气中弥漫着土腥与湿冷的气息,一场冬末初春的冻雨眼看将至。
“队正!前方已是荥阳地界,看这天色,恐有倾盆大雨。是否加速行军,赶至荥阳驿馆歇息避雨?”一名斥候自前方策马奔回,带起一路烟尘,急声禀报。
尉迟铄猛地勒住马缰,抬头看了看那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的天色,浓密的眉毛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荥阳乃中原重镇,其驿馆宽敞坚固,利于布防守卫,确是理想的避雨之所。他略一权衡,沉声下令,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传令下去,全队加快速度,务必在暴雨降临之前,抵达荥阳驿!”
命令如石头投入水中,迅速传遍整个使团。车夫挥动鞭子,马蹄声变得急促,队伍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分,带起一阵慌乱的尘埃。然而天公终究不作美,队伍未及行出数里,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车顶篷布上如同战鼓擂响,顷刻之间,天地便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视线所及,一片混沌。官道迅速变得泥泞不堪,车轮不时陷入泥淖,马匹也喷着不安的响鼻,行进愈发艰难。
“队正!雨势太大!前方有一段路似乎被山坡滑下的泥石阻塞,需清理方能通过!”又一名斥候冒着瓢泼大雨,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般奔回,雨水顺着他的甲胄往下流淌,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变形。
尉迟铄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抹去脸上纵横流淌的雨水,环顾四周。暴雨如注,水汽弥漫,能见度极低,队伍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官道之上,进退维谷。
“传令!就地寻找高地避雨!护卫队提高警戒,弓上弦,刀出鞘!其他人看守好车马物资,不得有误!”他咬了咬牙,不得不下达了原地避雨的命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队伍顿时一阵忙乱,人喊马嘶,好不容易在官道旁寻到一处地势稍高、略有几丛稀疏林木遮掩的土坡。车马被勉强围成一圈,众人狼狈不堪地挤在车辕下,或是蹲在临时支起的、被风雨吹打得猎猎作响的油布下,躲避着这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雨。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地袭来,寒意刺骨,几个文职官员已是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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