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北京的夜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卷过空旷的街道,将白日里那点关于紫禁城深处权力变动的流言蜚语,冻成了冰碴,又碾成了更隐秘的尘埃,散落在各大府邸的飞檐斗拱之间。
位于城东的韩府,一座门庭不算显赫但却透着厚重书卷气的三进宅院,今夜似乎格外宁静。只是这份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激流。
书房内,兽耳鎏金铜炉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哔哔作响,驱散了满室的清寒。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光线明亮,将围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茶几旁的几张面孔照得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清雅气息,但更浓的,是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与压抑不住的兴奋。
主位之上,是致仕阁老韩爌。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刀刻斧凿,记载着宦海沉浮与岁月沧桑。此刻,他眼帘微垂,似在养神,但手中缓缓转动的一对文玩核桃那清脆而规律的碰撞声,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下首坐着的是东林领袖钱谦益,他身着常服,姿态儒雅,手指轻轻捻着颌下长须,目光偶尔扫过窗外漆黑的夜色,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审慎与机敏。他曾是礼部右侍郎,名满天下的文坛宗匠,却因阉党排挤而闲居在家,心中块垒,非一日之寒。
紧挨着钱谦益的是缪昌期,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因心潮澎湃与几杯暖酒下肚,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晕。他是天启初年的言官,以直言敢谏闻名,也因此被魏忠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削籍罢官,久郁于心。
另一位是周宗建,他曾任福建道御史,是第一个上疏直言魏忠贤“目不识丁、阴贼险狠”的官员,为此遭受严谴,被夺职多年。此刻他腰杆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积蓄了太多的力量亟待爆发。
坐在靠窗位置,显得最为沉静的是黄尊素。他年纪稍轻,目光沉静,面容温和,不像其他几人那样情绪外露。他素有智谋,遇事喜深思熟虑,在东林内部有“小诸葛”之称。他轻轻吹着手中定窑白瓷茶盏里浮动的茶叶,似乎眼前这场聚会,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夜谈。
最后是一位年轻人,李应升。他是东林的后起之秀,血气方刚,脸上还带着未曾磨尽的棱角与锐气。他坐得最不安分,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灼,仿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丫鬟小心翼翼地奉上第二轮热茶后,便被韩爌用眼神屏退。老阁老亲自起身,走到门前,将那道厚重的楠木门扉仔细闩好,又检查了窗户,这才回座。他清了清嗓子,那带着江南口音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更深露重,劳烦诸位贤弟拨冗前来,老夫心中实感不安。”他开场依旧保持着士大夫的礼节,但接下来的话便单刀直入,“然,时局如此,想必诸位对今日之邀所为何事,已心照不宣。”
钱谦益接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韩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是不知,那关乎国本的消息……究竟有几分真?魏阉他……当真已被皇上……”他斟酌着用词,“……圈于宫禁之内?”
“何止圈禁!”周宗建按捺不住,语气带着复仇般的快意,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牧斋(钱谦益号)兄,我在宫中经营多年,尚有几个肯冒死传递消息的旧人。回报确凿!魏阉已连续七日未曾踏入司礼监值房半步!东厂一应事务,皆由其手下等爪牙暂理,但明显群龙无首,效率大减!更关键的是,原本由魏阉心腹掌控的腾骧四卫与净军,已于前日完成换防,新任指挥使乃是陛下身边新近简拔的太监方正化与高时明!兵权易手,此乃失势之铁证!”
“好!苍天终是有眼!”李应升猛地一击掌,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响亮,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缩了缩脖子,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陛下圣明!隐忍至今,雷霆一击!定是要彻底铲除这祸国殃民的阉竖!”
黄尊素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他语气平和,却如一缕清风,试图吹散些许过于乐观的情绪:“应升贤弟,稍安勿躁。陛下之心,深不可测。或许,这只是陛下与魏阉之间的一种权衡与妥协?亦或是陛下为了平稳过渡,暂时将其冷落?我等若贸然行事,恐会打乱陛下布局,甚至引火烧身。”
缪昌期闻言,眉头一拧,有些不以为然:“尊素兄未免过于谨慎了!新帝登基,欲除权宦以立威,此乃史不绝书之常理!我观陛下,自践祚以来,步步为营。先是稳住内阁,不露声色;旋即召回孙承宗、袁可立等宿将重臣,此乃培植臂助;如今更是釜底抽薪,一举收回魏阉赖以逞凶的厂卫与内廷兵权!这一步步,环环相扣,岂是无意为之?陛下,非是不想动,而是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名正言顺、将阉党连根拔起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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