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新军操演的杀伐之气,似乎被紫禁城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年关将近,一股不同于军营肃杀的氛围在宫廷中弥漫开来。虽然朱由检(刻意下旨要求节俭,削减了不少不必要的庆典开支,但基本的宫廷礼仪和年节规制依旧维持着。各处宫殿开始悬挂桃符、张贴门神,内官监的人也忙碌着准备祭祀太庙、社稷坛的各项事宜,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香料和冬日特有的一种清冷又带着些许喜庆的气息。
然而,在这份看似平静祥和的年节筹备之下,一股潜流已然涌动至御前。这一日,朱由检在乾清宫批阅奏章,王承恩捧着一摞明显不同于寻常题本的、装饰更为华美考究的文书,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皇爷,各地藩王、勋贵恭贺新年的表章,陆续送到了。”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朱由检从一份关于陕西旱情的紧急奏报中抬起头,目光扫过那摞精美的贺表,眼神微凝。他放下朱笔,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来自洛阳福王府,词藻极尽华丽阿谀,歌颂皇帝圣明,铲除阉党,宇内澄清,并“恭祝陛下万岁,国泰民安”,末尾,福王朱常洵还“顺带”提及王府“用度浩繁,仰赖陛下恩赏”,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理所应当的意味。
他又翻看了几份,周王、楚王、蜀王、代王……几乎如出一辙,除了格式化的恭贺之词,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在提及宗室禄米、赏赐之事。尤其是几位辈分高的亲王,言语间虽恭敬,却隐隐带着试探,似乎在观察这位刚刚以雷霆手段肃清内廷的新君,对遍布天下的朱氏宗亲,会是何种态度。
朱由检将贺表轻轻丢回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这些贺表,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大明肌体上另一个深可见骨的脓疮——宗室问题。
“王伴伴,”朱由检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冷峻,“你去将户部呈上的,关于宗室禄米支出的最新册籍取来。”
“奴婢遵旨。”王承恩很快便取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
朱由检翻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洪武年间,宗室人数不过数十,岁支禄米不过数万石。至万历年间,在册宗室已逾十五万!岁支禄米近千万石!”朱由检低声念着,手指划过册页,“如今呢?毕自严初步估算,即便经过天启年间的裁汰(实为拖欠),在册宗室人数已逼近二十万!每年需支禄米近一千五百万石!而全国夏税秋粮总额,折色后,岁入不过两千余万石!”
他“啪”地一声合上册籍,声音中压抑着怒火:“也就是说,天下税粮,超过一半,要用来供养这些不事生产、不纳赋税、不服徭役的宗室!这还不算他们占有的数以千万亩计的庄田、经营的各类商铺、享受的各种额外赏赐!朝廷财政为何枯竭?边军为何欠饷?流民为何遍地?此乃一大毒瘤!”
王承恩垂首侍立,不敢接话。宗室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皇族体面、祖宗成法,历来是帝王最为棘手的难题之一。
“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吮吸着民脂民膏,一个个脑满肠肥!”朱由检站起身,在殿内踱步,思绪却飞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记载中。明末,庞大的宗室耗费了国家近半的财政收入,却成了最顽固的保守集团和财政黑洞,直至王朝崩溃,许多藩王王府内堆积如山的财富成了农民军和清军的战利品。福王府的“福禄宴”,何其讽刺!
“陛下息怒……”王承恩低声道,“宗室乃太祖皇帝所定规制,事关国本……”
“国本?”朱由检打断他,语气锐利,“若这‘国本’要将整个国家拖垮,那还要它何用?祖宗立法,意在屏藩皇室,拱卫中央。可如今呢?这些藩王被圈禁在封地,不得参政,不得离城,形同高级囚徒。他们除了拼命生孩子以增加禄米份额,便是穷奢极欲,兼并土地,与民争利!这样的‘屏藩’,非但不能护卫社稷,反而是动乱的根源!”
他停下脚步,目光穿透殿门,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弊不除,朕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内帑抄没的那些银子,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片刻后,一名小内侍进来禀报:“万岁爷,郭娘娘在殿外求见,说是……说是年节下,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的用度,内府监批得有些紧,想请陛下示下。”
朱由检眉头一皱。这显然是个借口。那位郭妃平日并不怎么干预这些事情,此刻前来,多半是听闻了各地藩王贺表之事,受了某些与藩王关系密切的宫内或朝中人的请托,前来试探口风,甚至是为宗室诉苦的。
“告诉她,朕正在处理紧急军务,无暇相见。皇子公主用度,皆按定制,不得逾越。”朱由检冷冷地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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