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黏腻厚重得能拧出焦虑的水滴。
第四季度财报像一纸病危通知,摊在长达六米的黑檀木会议桌上。投影幕布上的曲线一跌再跌,猩红的箭头直指谷底。室内烟雾缭绕——尽管墙上贴着禁烟标志,但几位老总的雪茄从未停过,仿佛那点星火能烧穿此刻的窒息。
“裁员。”
财务总监吐出这两个字时,齿间带着金属摩擦的冷硬。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在座每个人:“至少百分之三十,才能保证现金流撑过明年一季度。”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椅子不安的挪动声。
昭阳坐在长桌中段,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今天穿了一身黛青色西装,领口一枚素银胸针,形状是半片银杏叶。作为公司人力资源总监,这场风暴的中心,她的镇定显得格外刺眼。
市场部负责人已经拍桌子了:“裁三十?产品线还做不做了?我们刚谈下的东南亚渠道怎么办?”
“渠道?”财务总监冷笑,“公司都没了,还要什么渠道?现在是断臂求生,不是锦上添花!”
争吵像沸水般炸开。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没在听。恐惧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共识——对失业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对那个正在剧烈收缩的时代的恐惧。
昭阳的耳朵,却在这片喧嚣中,捕捉到另一种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了外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焦灼的午后,家里的猪崽病了,父亲在院子里暴跳如雷,母亲急得直抹眼泪。七岁的昭阳缩在灶台后,吓得不敢出声。只有外婆,慢悠悠地舀了一瓢凉水,浇在灶膛边缘滋滋作响的炭火上。
“慌什么?”外婆的声音干哑,却像定船的石锚,“事儿来了,一件件理。心先定了,手才稳。”
白烟腾起,呲啦一声。
那股焦躁,竟真的随着那缕白烟,散了几分。
此刻,昭阳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银杏胸针——那是外婆留给她唯一的首饰。冰凉的银质触感,像一捧醒神的清泉。
她忽然站了起来。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疑惑的、不耐的、期待的,齐刷刷钉在她身上。
“张总,”昭阳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穿透烟雾,“如果只盯着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我们看到的只有失血。但如果看数字背后的‘缘起’——”
她走向投影仪,示意助理切换页面。屏幕亮起,不是财报,而是一张复杂的产业链图谱。
“这是过去三年,我们核心业务的上下游变化。”昭阳拿起激光笔,红点落在一个节点上,“原材料成本上涨了百分之四十,是因为这个南美矿区减产。但请注意——”红点移动,“这里,非洲新发现的矿脉,下季度开始量产。我们的采购总监,三个月前就已经在和那边接触。”
财务总监皱起眉:“这我知道,但远水不解近渴……”
“那么再看这里。”昭阳切换画面,是一组用户调研数据,“我们一直认为产品滞销是因为市场饱和。但数据显示,百分之六十八的老用户,期待的不是更便宜的价格,而是‘可持续升级方案’——他们愿意为长期服务付费,而不是一次性购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我们一直在用‘断尾’的方式应对危机,却忘了问问:这尾巴,真的必须断吗?还是我们根本没看清,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龙?”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总经理陈总,一位鬓角已白的老企业家,终于开口:“昭阳,你的意思是?”
昭阳深吸一口气。那个在心里酝酿了数周的想法,此刻像一枚熟透的果实,自然落下。
“我建议,不裁员。”
话音落下,哗然再起。
“不裁?钱从哪来?”
“昭总监,你这是妇人之仁!”
昭阳等声浪稍平,才继续开口,语速依然平稳:“我的提议是:启动‘磐石计划’。第一,全员降薪百分之二十,管理层降百分之四十,为期一年。节省出的薪资成本,与预计的裁员赔偿金基本持平。”
“第二,用这部分人力存续,做两件事:一是对现有产品线进行‘服务化’改造,从卖产品转向卖服务、卖解决方案。二是抽调精锐,成立特别项目组,提前布局非洲新矿源的深度合作,同时研发适配新材料的产品原型。”
她调出最后一页PPT。上面没有花哨的图表,只有一行粗体字:
战略定力——在浪潮退去时,成为那块不被卷走的磐石。
“行业是在剧变,”昭阳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力度,像钝刀开刃,“但变的只是形态,不是需求。人们依然需要沟通,需要工具,需要让生活更好的技术。我们的核心能力没有丢,丢的是看清‘缘起’的眼睛,和稳住阵脚的定力。”
她看向陈总,也看向每一个眼神闪烁的同僚:“裁员是最快的止血方式,但也会切断肌肉和神经。等风暴过去,我们发现需要奔跑时,已经站不起来了。现在痛的,是增长停滞的痛。但如果现在‘断臂’,将来要承受的,是残疾的痛,是再也抓不住下一次机会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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