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金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徐天,不卑不亢,没有刻意的媚态,也没有过分的恐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坦然和深藏的哀戚。
她的视线在徐天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这位覆灭了她夫君基业、主宰她生死荣辱的征服者的模样,然后便自然地垂落,落在他手边那份摊开的汴梁诏书上,那“吴王”二字刺入眼帘。
“罪妇宋氏(王氏),叩见吴王殿下。”两人依礼下拜,声音一个颤抖微弱,一个清晰平稳。
徐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宋福金身上。这个女子,远比他预想中镇定。那份平静下蕴含的力量,甚至超过了她的美貌本身。
“徐知诰,”徐天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在润州,想必恨我入骨?”
王氏吓得一哆嗦,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宋福金沉默了一瞬,声音清越,如同珠玉落盘:“胜者为王,败者寇。成王败寇,古之常理。大王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扫平江淮,知诰…夫君他,败得不冤。恨与不恨,于今日之局,于殿下而言,又有何分别?”她的话语清晰,逻辑分明,竟无丝毫谄媚或怨怼,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徐天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有意思。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住宋福金:“哦?你倒看得通透。那你以为,本王这‘吴王’,坐得可稳?这广陵城,乃至整个淮南,本王该如何坐稳?”
这个问题抛得极其尖锐,带着试探,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杜仲的目光也锐利地投向宋福金。
王氏更是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如筛糠。
宋福金却并未惊慌。她再次抬起眼帘,那双温婉的眸子直视着徐天,里面竟有了一种超越自身命运的澄澈与洞见。
“殿下问策于罪妇一介女流,本不当置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沉凝,“然殿下既问,罪妇斗胆直言。殿下以武开基,血火定鼎,威势已极。然欲长治久安,坐稳这吴王之位,根基不在广陵宫阙之辉煌,不在汴梁册封之虚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根基在于,活民。”
“活民?”徐天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如刀。
“是,活民。”宋福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罪妇随夫君辗转润州时,亲见江北淮南之地,经年战祸,十室九空。沃野千里,尽化蒿莱;村舍墟烟,饿殍载道。流民鬻儿卖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深沉的悲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殿下兵锋所指,可摧城拔寨,可斩将夺旗,可悬首立威。然殿下手中之刀剑,能斩尽这淮南千里之饥馁乎?能斩尽百万生民求活之念乎?”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坦荡地迎视着徐天审视的眼神:“民心思定,更思活。殿下若能暂息干戈,罢黜繁苛,予民休养,使其有田可耕,有粟可食,有屋可居,则民心自附,根基自固。届时,纵有外敌环伺,内有宵小觊觎,殿下振臂一呼,百万生民皆为殿下之甲胄、之仓廪!此乃…以仁心代杀伐,以活水固根基之道。罪妇愚见,伏惟殿下明察。”
话语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王氏压抑的抽泣声细微地响着。
徐天定定地看着宋福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掀起了波澜。这个女子,竟一眼看穿了他此刻最大的隐忧!光州在荆南倪可福猛攻下苦苦支撑,广陵虽破但满目疮痍,张谏日夜不停梳理的户籍田册上触目惊心的荒芜数字… 武力可以征服土地,可以镇压反抗,但无法凭空变出粮食,无法安抚千万嗷嗷待哺的饥民。
她的话,直指核心——民心向背,才是真正的王座基石!
“活民…”徐天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深邃难测。殿内烛火跳动,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良久,他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情绪:“带下去,安置于西苑别殿。好生看顾。”
“诺!”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王氏如蒙大赦,几乎是被侍女搀扶着,踉跄着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不敢再看徐天一眼。
宋福金再次深深一礼,仪态依旧从容,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看见她眼底深处掠过的那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解脱?是认命?还是别的什么?她挺直着背脊,一步步走出了这象征着权力更迭的延和殿。
夜色深沉,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广陵宫城。白日的喧嚣与肃杀沉淀下去,只余下宫灯在回廊间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更添几分幽深与孤寂。
西苑,一处布置清雅却难掩临时仓促的偏殿内室。烛泪在精致的铜烛台上无声堆积。
王氏蜷缩在宽大的锦榻一角,如同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双盛满恐惧、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任何一点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都能让她浑身剧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