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魏州城及其周边旷野彻底浸透。寒风呼啸着掠过城头,卷动火把,投下摇曳不定、恍若鬼影的光斑。连日的鏖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不仅勒得人喘不过气,更在每一位守军士卒的眼睑上挂上了沉重的铅块。
纵然是吴军这等历经百战、纪律如铁的精锐,在伪唐军,尤其是那支形同疯魔、完全漠视生死的死囚军连日不计代价的疯狂冲击下,钢铁般的神经也被拉扯到了极限,难以驱散的疲惫如同附骨之疽,悄然侵蚀着他们的意志。
时近四更,正是一天中最为沉寂,也是人体最为困顿、警觉最为涣散的时刻。
城墙垛口后,负责了望的吴军士卒们,几乎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着沉重的身躯。
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卒,忍不住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对身旁倚着垛口、眯着眼睛的老兵低声道:“王叔,这风跟刀子似的,又冷又乏,骨头缝儿都僵了……唐贼折腾了这些天,今晚总该让我们喘口气了吧?”
被称作王叔的老兵缓缓睁开眼,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仿佛记录着无数场厮杀的记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着头,耳朵微微颤动,努力捕捉着风中的任何异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说道:“小子,在战场上,越是觉得该安稳的时候,越容易出事。李嗣源那条老狼,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听……”他顿了顿,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扫过城下无边的黑暗,“今晚,安静得有些瘆人。”
的确,与前几夜时不时爆发的佯攻骚扰、鼓噪骂阵相比,这个夜晚显得异乎寻常的死寂。
没有零星的箭矢破空,没有敌军小队试探性的靠近,甚至连往日隐约可闻的敌军营中的人马喧嚣声都消失了。
这种过分的宁静,并非真正的休战,反而像一张缓缓拉满的强弓,蓄势待发,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而,生理的极限难以抗拒。连日的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终究会冲垮堤坝。
不少靠着冰冷城墙或蜷缩在避风处的士兵,终于在这片死寂的包裹下,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不安的浅眠,只有手中下意识紧握的兵刃,还证明着他们作为战士的本能。
他们全然不知,就在这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帷幕之下,一场经过精心策划、更为残酷致命的攻击,已经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亮出了獠牙,逼近了咽喉。
城下,冰冷的土地上,数百条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身影,正利用地面上每一处起伏、每一片阴影,以惊人的耐心和默契,匍匐前行。
他们的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兵甲与冻土摩擦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声响,才泄露了他们的行踪。他们,正是昨夜经历了那场扭曲“盛宴”、被皇帝亲口许诺了滔天富贵和放纵权力的那六百死囚!
昨夜中军帐前空地上的场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这些亡命徒的脑海里,至今仍在灼烧。
皇帝李嗣源亲自把盏,虽然那赭黄袍略显宽大不合身,但在他们眼中却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酒肉管够,那是他们身为囚徒时想都不敢想的奢侈;还有那些被军士从附近村落强行掳掠而来、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甚至目光呆滞的女子……
这一切,都让这些早已被社会抛弃、在牢狱中等死的囚徒,体验到了一种扭曲至极的“尊荣”和前所未有的兽性发泄。
而李嗣源站在火光中,用那嘶哑却充满蛊惑力的声音,描绘出的关于战死则家人得双倍抚恤、分得沃田,存活则立地封将、光宗耀祖的蓝图,更是如同最猛烈的鸩毒,彻底点燃了他们内心深处对生存和权力的最后一丝贪婪与疯狂。
此刻,他们身上已不再是那标志性的、散发着霉烂和污秽气息的囚服。
李嗣源在亲眼见证了昨日死囚冲锋所带来的巨大混乱和杀伤效果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下令将军中本已捉襟见肘的备用皮甲、镶嵌着铁片的札甲,甚至是从重伤员和阵亡者身上小心剥下、还算完好的盔甲,优先装备给了这剩下的六百人。
尽管这些甲胄样式杂乱,大小不一,有些上面还带着未曾洗净的暗红血渍,但至少为这些肉弹提供了远超以往的防护。
他们手中紧握的,也不再是锈迹斑斑、卷刃破口的烂铁,而是磨得寒光闪闪的制式横刀、韧性十足的长矛,甚至还有人分到了利于劈砍的短柄重斧和足以砸碎骨头的沉重大棒。
几个为首的、尤其凶悍的死囚头目,如同领头的恶狼,眼中闪烁着嗜血而贪婪的光芒。
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如同黑色潮水般无声蔓延的队伍,压低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催促:“都他妈给老子快点!手脚利索点!爬上那城墙,金子、女人、官位、田宅,就都是咱们的了!皇帝亲口说的!哪个龟孙敢在这个时候拉稀摆带,往后退半步,不用吴狗动手,老子现在就剁碎了他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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