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车挣扎着往前。
已经快进了元城。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踏碎了枯燥的赶路声。
几名护送的甲士以为生了变故,手按刀柄匆忙回头。
待看清来人只是一人一骑,且摇摇欲坠时,才松了口气,把刀推了回去。
孙乾听到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只见来人满身泥泞,发髻散乱,正是本该待在高密的孙炎。
“叔然?”
孙炎到底是不放心。
将那堆如命般的书册藏好,又托付了最靠谱的同窗,他便日夜兼程,硬是凭着一股子疯劲儿追到了元城。
马到跟前,孙炎翻身下马,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泥地里。
“公佑师兄!”
孙乾勒住缰绳跳下车,看着这个往日里只知埋头故纸堆的“书痴”狼狈模样,眼眶有些发酸。
......
一行人进了元城,这口气才算是勉强喘匀了。
可车厢里的郑玄,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司农真的油尽灯枯,绝非装病,那负责押送的使者这才慌了神。
毕竟,这人要是真的死在半路,他回去也不好交差,这才忙不迭地寻了驿馆,又找了游医。
入夜。
榻上,郑玄静静地躺着。
那身在此前特意换上的进贤冠与儒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老人瘦脱了相,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孙炎跪行至榻前,手抖得像筛糠。
他想去摸摸老师的脸,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生怕这一碰,就惊散了那最后一口吊着的命气。
似是感应到了弟子的悲戚,一直昏睡的郑玄,眼皮子忽然剧烈颤动了两下。
接着,那双浑浊了一路的眼睛,突兀的睁开了。
瞳孔涣散,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透过那烂了半边的屋顶,看见了漫天星辰。
“起......起......”
郑玄突然开口。
“老师!”孙炎和孙乾齐齐凑上前去。
郑玄一把抓住孙炎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叔然,吾梦见孔圣人了。”
孙炎眼泪夺眶而出:“老师梦见圣人,乃是大吉......”
“圣人谓吾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
郑玄念叨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眼神渐渐聚焦,落回了面前两人的脸上。
“辰年龙,巳年蛇。龙蛇起陆,杀机现矣。老夫这把骨头,是熬不过去了。”
孙乾心头巨震。
建安五年,正是庚辰龙年!
郑玄松开手,大口喘息着,那是生命力在飞速流逝的声音。
“公佑。”
“弟子在。”孙乾连忙把手递过去。
郑玄将孙炎的手拉过来,盖在孙乾手上,枯瘦的双掌将两只年轻的手紧紧合在一处。
“老夫一生,只求经义,不问前程。可惜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虽位至大司农,却如浮萍。”郑玄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低得如同呓语,“郑学之传,不在庙堂,而在乡野。”
“我不死于许都,而死于元城,此乃天意。”
“切记!”
老人的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那是最后的执念。
“薄葬!就在这元城随便找块地埋了。不许......绝不许受袁氏一钱一物!”
“弟子......谨记!”二人泣不成声,叩首在地。
郑玄看着漆黑的屋顶,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缓缓合上。
最后一口浊气吐出,再无声息。
一代大儒,星落元城。
......
郑玄一死,那个原本押送的袁谭使者见势不妙,生怕担责,哗啦一下就没了踪影。
又不出半日,孙乾和孙炎还在忙着恩师的入殓。
袁谭的另一个使者,到了。
这一次来的不是那个满脸横肉的粗鄙武夫,而是一个面白无须,一身绫罗的文官。
他身后,跟着长长一串车队。
车上没有粮草,是上好的楠木棺椁、成匹的蜀锦、耀眼的金银,还有堆积如山的纸扎祭品。
“哎呀,郑公啊!天丧斯文啊!”
那文官一进驿馆院子,还没见着灵柩,便先扯开嗓子嚎了起来。
那眼泪说来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爹死在了这儿。
“大公子听闻噩耗,悲痛欲绝,几度昏厥!”
文官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对着周围闻讯赶来的百姓和学子大声宣扬,生怕别人听不见。
“郑公是为了助我袁氏讨贼,积劳成疾,鞠躬尽瘁!大公子有令,郑公乃国士,当以国礼厚葬!这些金银布帛,皆是大公子的一片孝心,以此表彰郑公之忠义!”
院子里,不少不知内情的百姓听得连连点头,感叹这袁家大公子真是仁义。
孙乾跪在灵前,一身粗麻孝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闹剧。
驿馆正堂,郑玄的遗体只盖了一床半旧的白布,身下铺的是稻草,清寒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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