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进入第三十七天时,鲁肃把最新的账册摊在了陆炎面前。
不是竹简,不是绢帛,是龙鳞城自产的黄麻纸。纸已经用得很少了,因为造纸的原料——破布、树皮、麻头——都需要从城外运进来,现在城门紧闭,原料断绝,工坊里最后一批纸造出来后,造纸坊就停工了。
所以这份账册格外珍贵,上面的每个字都用最小的字体书写,挤满了纸面,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预示死亡的蚂蚁。
“主公,先说粮食。”鲁肃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念悼词,“围城之初,存粮五万石。三十七天来,每日消耗二百石,已消耗七千四百石。现余四万二千六百石。”
陆炎靠在榻上,闭着眼睛听。左肩的伤口又在渗液,军医早上换药时,看见溃烂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已经蔓延到锁骨位置。但陆炎拒绝再次刮骨——他说,刮了也没用,不如留着力气想怎么守城。
“继续。”他说。
“按四万人计算,每日最低生存需二百石。四万二千六百石,可支撑二百一十三天。”鲁肃顿了顿,“但这是按最低配给算的。将士要守城,工匠要赶工,体力消耗大,实际每日消耗在二百三十石左右。所以……实际可支撑一百八十五天。”
六个月。
六个月后,粮食耗尽,全城饿死。
“水呢?”陆炎问。
“深井十二口,出水量开始下降。最浅的三口,水位比上月低了一丈。山泉三处,被曹军在上游筑坝分流,现在只剩两处还有水,水量也减少了四成。”鲁肃的声音依然平静,“按当前消耗速度,水……会比粮食先耗尽。”
“多久?”
“最多四个月。”
四个月后,断水。
比断粮更可怕。
人可以七天不吃饭,但不能三天不喝水。
“盐?”陆炎睁开眼睛。
鲁肃沉默了一下,翻开账册的另一页:“官盐库存,从寿春撤出时带了三千石。三十七天消耗一百一十石,现余二千八百九十石。按每人每日三钱的最低配给,可支撑……二百六十三天。”
盐比粮食撑得久。
但这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人没有盐,会浮肿,会无力,但不会立刻死。而如果先断水,盐再多也没用。
“箭矢、火油、擂木、石弹……”鲁肃继续报下去,一项一项,数字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箭矢库存从三十万支降到十八万支——平均每天消耗三千二百支。
火油从八百坛降到四百二十坛。
擂木、滚石这些可以回收再利用的还好些,但损耗也在增加——曹军学会了用钩镰枪把擂木拖回去,用盾阵保护工兵清理滚石。
最致命的是“惊蛰弩”的巨箭。那种特制的凿城箭制造工艺复杂,原料稀缺,库存从一千支降到三百支。而每架惊蛰弩每天至少要消耗十支箭——也就是说,最多三天,惊蛰弩就要变成摆设。
“姜离在想办法用普通弩箭改造,”鲁肃说,“但威力会大打折扣。”
陆炎点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龙鳞城这座战争机器,正在一点点失去它的爪牙。意味着每过一天,他们能抵抗的力量就减弱一分。意味着时间不在他们这边。
“百姓的情况呢?”他问。
鲁肃合上账册,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
“开始死人了。”他说,“不是战死,是饿死、病死、或者……自杀。”
他报出数字:过去七天,城内非战斗死亡四十七人。其中十九个是老人,十四个是孩子,八个是病患,还有六个是……自杀。
“自杀的都是什么人?”陆炎问。
“两个是工匠,因为做坏了重要零件,自责。一个是妇人,丈夫战死在城头,她抱着孩子跳了井。还有三个……是士兵。”
“士兵?!”陆炎猛地坐起,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鲁肃低下头,“都是新兵,压力太大,夜里值哨时……自己从城墙上跳下去了。”
房间里陷入死寂。
许久,陆炎才缓缓说:“抚恤呢?”
“都按规矩办了。但……主公,这不是抚恤能解决的。”鲁肃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人心在散。虽然表面上还在坚持,但私底下……已经有人开始说,反正都是死,不如早点投降,还能少受点罪。”
“抓到了吗?”
“抓到了三个。按军法,煽动投降者,斩。”鲁肃的声音有些发涩,“但斩完之后,人心更散了。有人私下说,主公现在只会杀人,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炎闭上眼睛。
他能理解。
当人看不到希望时,就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是敌人的诱饵。而当这根稻草也被斩断时,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子敬,”他轻声说,“你说,我们还能撑多久?”
鲁肃沉默了很久。
“实话?”
“实话。”
“如果曹军不强攻,只是围困,最多四个月——不是粮食耗尽,是人心先崩。”鲁肃说,“如果曹军强攻……以现在的物资储备,最多能顶住两次大规模进攻。两次之后,箭尽粮绝,城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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