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来的时候,带着一坛酒。
不是好酒,是龙鳞城自酿的“地瓜烧”——用地瓜发酵蒸馏而成,酒液浑浊,入口辛辣,喝多了上头。但这是围城以来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了,平时舍不得喝,只有重要时刻才会拿出来。
“主公,”庞统把酒坛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今晚月色不错,适合喝酒聊天。”
陆炎看了一眼窗外——其实没什么月色,云层很厚,只有偶尔云缝里透出一点惨白的光。但他明白庞统的意思:有些话,要在酒后才好说;有些问题,要在醉前才能问。
“好。”他说。
庞统倒了两碗酒。碗是粗陶的,边缘有豁口,但不影响使用。他递给陆炎一碗,自己端起一碗。
“第一碗,”庞统说,“敬还活着的人。”
两人一饮而尽。
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陆炎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伤重后军医严禁饮酒,说会加重炎症。但他不在乎了——反正也好不了了,不如痛快一点。
“第二碗,”庞统又倒满,“敬已经死了的人。”
又一饮而尽。
这次陆炎喝得慢了些。他想起了很多人:逍遥津战死的士兵,汝南撤退时断后的将士,寿春焚城时留下的百姓,还有……凌统。那个脾气火爆却忠诚无比的年轻将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在城墙上骂娘,而不是埋在地下。
“第三碗,”庞统倒了第三碗,“敬……我们。”
这次他没说敬什么,但陆炎懂。
敬这三年的并肩作战,敬这五十天的困守孤城,敬这可能是最后的夜晚。
两人碰碗,一饮而尽。
三碗下肚,气氛松了些。
庞统把酒坛放在一边,盘腿坐在榻前的地上——这是很不合礼仪的坐法,但他不在乎。陆炎也不在乎。
“主公,”庞统开口,“您这几天读书,有什么感想?”
陆炎想了想,说:“觉得自己很蠢。”
“蠢在哪?”
“蠢在以为天下是靠打下来的。”陆炎缓缓说,“蠢在以为有了地盘,有了军队,有了技术,就能得天下。蠢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下。”
庞统点点头,又摇摇头。
“主公只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
“天下确实不是单靠打就能得到的。”庞统说,“但也不是不打就能得到的。这是个很矛盾的事。”
他顿了顿:“就像您现在读的那些书,《论语》讲仁义,《孟子》讲民本,《道德经》讲无为。但写这些书的人,真的得天下了吗?孔子周游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孟子见梁惠王,话不投机半句多;老子出函谷关,不知所踪。他们懂得道理,但没得天下。”
陆炎愣住了。
他没想到庞统会这么说。
“那……他们错了吗?”
“也没错。”庞统摇头,“他们错在生错了时代。或者说,他们的道理,需要在一个太平盛世才能真正实现。而我们现在,是乱世。”
他拿起酒碗,喝了一口,继续说:“乱世有乱世的逻辑。仁义要讲,但不能只讲仁义;民本要有,但不能只有民本;无为……在乱世无为,就是等死。”
“那乱世应该怎么办?”
“乱世要先活下来。”庞统说,“活下来,才能讲道理;站稳了,才能施仁义;有实力了,才能谈民本。这是个顺序问题。”
陆炎沉思。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在龙鳞城站稳脚跟。那时候如果他不扩张,不征战,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行仁义,施德政,会怎么样?
可能会被周围的势力吞掉。
乱世就是这样——你不打别人,别人会打你。你讲仁义,别人讲刀兵。你谈民本,别人谈地盘。
所以他选择了扩张,选择了征战。
这有错吗?
好像也没错。
那错在哪?
“我错在……扩张得太快?”陆炎试探着问。
“不完全是。”庞统说,“扩张本身没错。错在扩张之后,没做该做的事。”
“什么事?”
“消化。”庞统一字一句地说,“打下一块地盘,不是插面旗子就完事了。要治理,要安抚,要建设,要让那里的人从‘被迫服从’变成‘自愿归附’。这个过程,比打仗难十倍。”
他看向陆炎:“主公,您打下的地盘不少。寿春、钟离、东城,还有淮北的好几个县。但您在这些地方待了多久?治理了多久?让那里的百姓认识了您多久?”
陆炎答不出来。
因为他确实没待多久。打下来,留点兵守着,收上税粮,然后就走了。去打下一个地方。
“所以您得的不是‘天下’,是‘地盘’。”庞统说,“地盘是会丢的,天下不会。”
“有什么区别?”
“地盘是土地,是城池,是人口。”庞统说,“天下是人心,是认同,是‘就算你暂时丢了土地,人们依然觉得你该得天下’的那种……信念。”
他顿了顿:“刘邦和项羽争天下,刘邦十战九败,但最后得了天下。为什么?因为他得了人心——不是一城一地的人心,是天下人的人心。人们相信,跟着刘邦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就算他败了,跑了,人们还是愿意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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