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棱堡的第三夜,陆炎发现了一件事。
守城是有“秩序”的。
不是军令规定的秩序,是自发形成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秩序。他躺在棱堡里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脚步声、低语声、器械搬运声、箭矢清点声。这些声音在深夜里非但没有杂乱,反而有一种奇特的节奏。
子时整,第一队巡逻兵经过。脚步声整齐划一,十六个人,每人负责一段城墙,从东到西,走完一圈刚好半个时辰。他们不说话,只是走,眼睛盯着城外黑暗中的动静。
丑时初,换岗。不是同时换,是分段换——东段先换,然后是北段,最后是西段。这样保证任何时候都有足够的人手在城墙上,不会出现换岗时的防御真空。
寅时,伙夫送饭。不是送到每个人手上,是送到固定的几个点——棱堡、角楼、城门楼。守军轮流去取,每次去两个人,其他人保持警戒。
这些细节,陆炎以前从没注意过。
他以前看的是大局——兵力部署、器械配置、战术安排。至于士兵怎么巡逻、怎么换岗、怎么吃饭,那是周泰、陈武他们的事。他觉得这些细枝末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战略、是胜利。
现在他知道了,这些“细枝末节”,才是真正的秩序。
是一个系统能够运转的基础。
就像这座城。
四万人挤在周长六里的城墙里,如果没有秩序,早就乱了。但因为有了秩序——取水的秩序、分粮的秩序、守城的秩序、甚至排泄的秩序——所以还能撑下去。
而他这三年来的失败,正是因为破坏了秩序。
不是这座小城的秩序,是整个天下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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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清晨,陆炎把庞统和鲁肃叫到棱堡。
不是开会,是问一个问题。
“你们说,”他指着窗外正在换岗的士兵,“如果现在突然让他们停下来,不巡逻了,不换岗了,会怎么样?”
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不明白主公什么意思。
“会乱。”鲁肃谨慎地回答,“曹军可能会趁机偷袭。”
“然后呢?”
“然后……可能会丢一段城墙,然后连锁反应,可能整个防线就垮了。”
陆炎点头:“所以这些看起来琐碎的‘秩序’,其实是生死攸关的?”
“是。”庞统接话,“就像人的呼吸、心跳,平时不觉得重要,但一旦停了,人就死了。”
“那天下呢?”陆炎问,“天下的秩序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大了,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鲁肃才缓缓说:“天下的秩序……就是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活好的那一套规矩。”
“什么规矩?”
“比如,士农工商各安其业。种地的安心种地,做工的安心做工,经商的安心经商,读书的安心读书。大家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天下就太平了。”
陆炎想起三年前,他刚占龙鳞城时做的事。
他招募流民,不分青红皂白,全塞进军营或工坊。种地的去当兵,做工的去打仗,经商的去运粮,读书的……读书的要么滚蛋,要么去当文吏。
他打破了“士农工商”的秩序。
因为他觉得乱世不需要这些,只需要兵和匠。
结果呢?
结果种地的不会打仗,死了。做工的不懂战术,死了。经商的不会运粮,粮丢了。读书的不会管军,军乱了。
他以为自己在建立新秩序——一个以战争为核心的秩序。
但战争不是秩序,是秩序的破坏者。
战争需要秩序——后勤的秩序、指挥的秩序、战术的秩序——但战争本身不能成为秩序。因为人不能永远打仗,仗打完了,还要生活。
而他,把战争当成了秩序本身。
所以他的“秩序”注定崩溃。
因为没有人愿意永远活在战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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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陆炎做了一件事。
他让鲁肃把城里所有还能找到的“专业人士”都叫来——不是将领,不是谋士,是那些原本有自己行当的人:老农、工匠、商人、郎中,甚至还有两个侥幸活下来的教书先生。
来了三十多人,挤在棱堡里,站不下,有些只能站在门外。
他们都很紧张,不知道主公要干什么。
陆炎让他们坐下,然后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场围城解了,你们最想做什么?”
人们面面相觑。
一个老农先开口:“回……回村里种地。我家里还有三亩田,荒了两年了,该收拾收拾了。”
一个铁匠说:“回铺子打铁。我那儿还有半屋子铁料,能打不少农具。”
一个布商说:“去江南进一批布。淮北的布又粗又硬,江南的细软,好卖。”
一个郎中说得更具体:“我想开个医馆,专门治小儿病。这两年死的孩子太多了,我……”
他说不下去,抹了把眼睛。
陆炎静静地听着。
这些都是最普通的愿望——种地、打铁、卖布、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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