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来得猝不及防,在一个最平常的午后。
那天陆炎的烧退了一些,虽然左肩的伤口依然红肿溃烂,但至少头脑清醒了些。军医说这是“回光返照”,要趁这个时候把该交代的事交代了。陆炎没理会,只是让亲卫扶着他,去城里看看。
不是巡视城防——那些有周泰、陈武他们在。是去看百姓。
他去了城南的窝棚区。
那是龙鳞城最拥挤的地方,原本是市集,围城后拆了摊位,搭起简易的棚子,安置从寿春撤出来的难民。棚子很简陋,用竹竿撑起,上面铺着茅草和破布,勉强能遮风挡雨。但这两天连续降雨,很多棚子都漏了,地上积着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陆炎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亲卫想让他坐肩舆,他拒绝了——他说,既然要来看,就要用走的。
路两边的棚子里,有人探出头来。看见是他,都愣住了。没人欢呼,没人跪拜,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陆炎在一个棚子前停下。
这个棚子比其他棚子更破,顶上的茅草塌了一半,用几根木棍勉强支着。棚里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妇人,还有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地上铺着干草,算是床铺。角落里有个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浑浊的水。
老妇人看见陆炎,颤巍巍地想站起来。
“坐着吧。”陆炎说,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就坐在棚口的湿地上。亲卫想给他垫东西,被他摆手制止了。
“老人家,住得还习惯吗?”他问。
老妇人愣了一下,没想到主公会问这么平常的问题。她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还……还好。就是漏雨,夜里冷。”
陆炎点点头,看向那个年轻妇人:“这是您女儿?”
“是儿媳。”老妇人说,“我儿子……在城墙上。”
她说得很平静,但陆炎看见年轻妇人的眼眶红了。
孩子缩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看着陆炎。孩子很瘦,脸上没什么肉,眼睛显得特别大。
“孩子吃饭了吗?”陆炎问。
年轻妇人低下头:“早上喝了半碗粥。”
半碗粥,撑到现在。
陆炎沉默了片刻,对亲卫说:“把我的口粮拿来。”
亲卫愣了一下:“主公,您……”
“拿来。”
亲卫不情愿地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陆炎今天的口粮:一块杂面饼,半个拳头大小,硬得像石头。平时陆炎要分两次才能吃完,因为伤口疼,吃不下太多。
陆炎接过饼,掰成三块。最大的那块递给孩子,中等的那块给年轻妇人,最小的那块给老妇人。
“吃吧。”他说。
三个人都愣住了,谁也不敢接。
“吃。”陆炎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
孩子最先伸手,接过那块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也接了,但没有立刻吃,而是掰下一小块,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摇摇头,把饼推回去,示意她吃。
陆炎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孟子》里的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以为自己读懂了。
现在才知道,根本没懂。
民为贵——不是一句口号,不是一种策略,是真真切切的,要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哪怕自己饿着,也要让他们先吃饱。哪怕自己危险,也要让他们安全。
而他这三年来,做的恰恰相反。
他总是把“社稷”——也就是他的霸业——放在第一位。为了社稷,可以牺牲民。为了守住城池,可以抛弃百姓。为了打赢战争,可以不顾民生。
所以他才失了民心,失了社稷,最后连自己也保不住。
因为顺序错了。
孟子的顺序是:民,社稷,君。
他的顺序是:君,社稷,民。
所以注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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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吃完了饼,舔了舔手指,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手里的那块。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又掰下一小块给孩子。
“够了。”老妇人轻声说,“留点晚上吃。”
年轻妇人点点头,把剩下的饼仔细包好,塞进怀里。
陆炎看着,忽然问:“你们恨我吗?”
三个人都愣住了。
“如果不是我,你们现在可能在寿春,至少有个房子住,有口安稳饭吃。”陆炎说,“因为我,你们才逃到这里,住这种棚子,饿肚子,还可能……死在这里。”
老妇人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不恨。”
“为什么?”
“因为……”老妇人看着陆炎,眼神很平静,“因为不是您把我们赶出来的。是曹军打过来了,是我们自己选择跟您走的。如果留在寿春,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不是饿死,是被曹军杀死。”
她顿了顿:“而且,我儿子在城墙上。他说,跟着主公,至少死的时候知道为什么而死。跟着曹操……死了都不知道为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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