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的初夏,晨风已带了几分湿热,拂过林家庭院中舒展的芭蕉叶,沙沙作响。林砚晨跑归来,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身素色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刚踏入院门,便见小翠急匆匆迎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周先生已到书房等候多时了。”她压低声音,眼角飞快地瞥向书房方向,“今日说是要考校诗赋,您……可要当心些。”
林砚接过她递来的汗巾,随意拭了拭额角,微微一笑:“无妨,我自有分寸。”
这些日子,他凭借“失忆”的由头,倒也推脱了不少枯燥的课业。但这位周启文先生显然并未放弃“雕琢”他这块“朽木”的念头。今日的诗赋考校,恐怕又是一番试探。
步入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和淡淡樟木的气息。周先生端坐于案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纤尘不染,下颌那撮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正捧着一卷《诗经》,神色肃穆,听到脚步声,眼皮未抬,只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二公子今日气色颇佳,想必连日光精气亦能滋养神魂,于圣贤之道或能多忆起几分?”
林砚拱手,依着原主往日那怯懦畏缩的模样,微微躬身,低声道:“学生愚钝,仍……仍有许多事记不真切,有负先生期望。”
周先生轻哼一声,将书卷置于案上,目光如细针般扫过来:“既如此,老夫也不从艰深处考校。近来春逝夏至,院中万物滋长,景致颇佳。你便以‘春眠’为题,随口吟诵几句吧。”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拘格律,能成句即可。”
这要求看似宽容,实则是料定了林砚连打油诗都作不出,欲借此敲打他莫再“装疯卖傻”,安心认下这“朽木”的名头。
林砚垂眸,心下暗叹。这位老先生学识功底是有的,但太过拘泥形式,终日将“礼法规矩”“圣贤之道”挂在嘴边,与他这来自现代的灵魂格格不入。只是此刻若再一味推脱,只怕更引怀疑,于他眼下力求安稳的“躺平”策略不利。
他略一沉吟,脑中闪过那些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诗句。当下故作迟疑状,缓声道:“学生恍惚间……似有些模糊印象……仿佛听过这么几句——”他抬眼,目光投向窗外被阳光照得一片油绿的庭院,声音轻缓,仿佛在努力捕捉飘渺的思绪,“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诗句脱口,清浅如溪流,却似有无形之手骤然攫住了满室空气。
周先生原本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猝然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惊异。这四句诗,寥寥二十字,无一生僻晦涩之语,辞藻亦不华丽,却似一幅水墨晕染的画卷,顷刻间勾勒出春晨醒转时那片刻的慵懒闲适与淡淡怅惘,意境浑然天成,远非时下盛行的那种堆砌典故、徒有其表的咏物诗可比。
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地重新审视眼前少年。林砚仍保持着恭谨姿态,眉目低垂,仿佛方才只是无意间念了段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乡野俚曲,而非一首足可令人回味无穷的佳作。
“这诗……”周先生的声音不自觉地收紧,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从何处听来?何人所做?”
林砚抬眼,面露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茫然”:“学生也不知……方才先生提及‘春眠’二字,它便自行浮现于脑海。许是……病前在哪本杂书闲卷上瞧过?却实在记不真切来源了。”他边说边抬手揉按太阳穴,眉头微蹙,一副竭力回想却徒劳无功、反引头痛的模样。
周先生凝视他片刻,眼中疑虑未消,却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教书半生,自认遍读诗书,纵览群籍,却从未听闻过此等佳作。若真是林砚信口所作,那此子之才情心性,绝非平日表现那般不堪;若真是他人所作,能写出这般浑然天成诗句者,必非寂寂无名之辈,其诗早该传唱开来,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他沉吟半晌,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语气竟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不论其源,此诗……甚好。语浅意深,合乎自然之道,非俗手能为。”他顿了顿,看向林砚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下的认真,“你既‘记起’此句,可知其平仄格律?可知其起承转合之妙?”
林砚心中暗松,面上却依旧恭敬甚至带点木讷地回答:“学生愚钝,只觉顺口,并不懂这些规矩。”
若是往日,周先生必拂袖斥其“不思进取,不求甚解”,此刻却罕见地耐下了性子。他取过一张宣纸,执笔蘸墨:“既如此,老夫今日便与你分说一二。”
他运笔挥毫,将方才那四句诗一字不差地誊写纸上,继而逐字标注平仄:“且看,‘春’字平声,‘眠’字亦平,起句便需注意粘连之法……”他讲得比平日任何一次都更为细致,目光却不时从纸页上抬起,瞟向林砚,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林砚佯装认真聆听,心思却已飞远。他深知在这时代,诗词歌赋乃是文人扬名、结交权贵的“敲门砖”,价值非凡。若能偶尔抛出一二“残句”,既显价值,换取些许自由空间,又不至过于扎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正是眼下性价比最高的策略。至于周先生……若能稍稍扭转其看法,日后这书房之内的时光,或许能轻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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