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光滑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飞舞,静谧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林砚跟在管家身后步入书房时,看到的便是父亲林宏背对着他,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江宁商路图》前的背影。
那地图绘于细绢之上,笔墨详实,江河如脉,城池如星,一道道朱笔勾勒的线路纵横交错,宛若一幅庞大的血脉经络图。林宏身形不算高大,此刻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沉凝的气度,仿佛与眼前这张掌控着林家命脉的地图融为一体。
“父亲。”林砚收敛心神,依着礼数轻声唤道。
林宏缓缓转过身。他今日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杭绸直裰,面容温和,眼角虽有细纹,目光却依旧清亮锐利,那是常年与银钱数字、商场风波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他微微颔首,指了指身旁的榆木圈椅:“坐。”
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林砚依言坐下,腰背自然挺直,目光坦然迎向父亲。经过这些时日的适应,他已渐渐习惯如何以“林安之”的身份与这位一家之主相处——保持恭敬,略带些许病愈后的疏离与安静,偶尔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同于原主怯懦的沉稳。
林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沉静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最终却转向了那幅巨大的商路图。
“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个。”林宏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他抬起手,枯瘦但稳健的手指沿着图上一条蜿蜒的蓝色曲线缓缓移动,“这是我林家的生息之本——漕运河。”
指尖继而点向江宁府的位置,然后向南,划过运河,重重点在扬州。“我林家七成以上的上等丝绸,自此装船,沿运河至扬州。”指腹未离图卷,转而向东,移至海岸线的一个标记点,“再由扬州转海路,发往泉州港。泉州,是我朝对外的第一大港,番邦海商云集,苏杭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闽地的茶叶,多半由此输往海外。这条线,就是我林家的黄金命脉,一刻也不能断。”
他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但林砚却从中听出了千钧重量。他凝视着那条贯穿图卷的路线,仿佛能看到一艘艘满载绫罗绸缎的货船在河海中航行,听到码头上脚夫号子与商贾议价交织的喧嚣,嗅到咸湿的海风与丝绸特有的温润气息混合的味道。这不仅仅是一条路线,这是流动的银钱,是维系整个林家庞大家业的生命线。
“运河漕运,由漕帮负责,多年来打点得当,还算顺畅。海路则风波难测,虽利润更厚,风险也更大。”林宏继续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图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悉心传授,“与泉州的海商打交道,信誉二字,重于千金。货品质量、交付时限,差之毫厘,便可能失之千里,断了来之不易的门路。”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终于再次侧过头,看向林砚,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只是,这世上总有人见不得别人碗里有肉。水路太平,并不意味着路上没有绊脚石。”
林砚心神一凛,知道重点来了。他保持沉默,做出倾听的姿态。
林宏的手指从泉州缓缓移回,落在了江宁府城南的某处,那里用墨字标注着“高记”二字。“高家,主营药材,这些年靠着几张祖传的方子和宫里些许门路,倒也声势日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褒贬,但接下来的话却透出了寒意,“然而,人心不足。高腾那人,野心不小。他家在泉州亦有分号,明里是经营药材,暗地里……却没少给我林家使绊子。不是借口查验扣留货船延误船期,便是散布流言,说我林家丝绸以次充好,甚至暗中抬价,挖我墙脚,抢夺客源。”
“高家……”林砚低声重复了一句,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高俊那张带着倨傲与阴鸷的脸孔。原来如此,父辈的野心早已延伸至千里之外的商港。
“商场之争,本是常事。我林家行事,向来以和为贵,求的是财,非是气。”林宏转过身,正面看着林砚,目光变得格外沉凝,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有人觉得我林家只会和气生财,软弱可欺,想将脚踩到我林家的门槛上来,那便错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安之,你需记住。为人处世,可让利,不可让势;可退一步,不可无路可退。商人以和为贵不假,但绝不能让人欺到头上来。该亮出牙齿的时候,决不能手软。否则,在这江宁地界,便立不住脚,更遑论走出这江宁府,去那泉州港外搏击风浪了。”
这番话,语气沉缓,却带着金石之音,砸在静谧的书房里,也砸在林砚的心上。这并非简单的训诫,更像是一种告诫,一种交代。林砚忽然意识到,父亲今日叫他来,看地图是虚,提点他应对高家,乃至未来可能遇到的明枪暗箭,才是实。
这位看似温和儒雅的商人父亲,骨子里自有其锋棱和决断。他并非对家族外的风波毫无察觉,也并非一味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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