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坞的夜是浸了桑香的软,夕阳把最后一缕金辉揉进桑林时,檐角的桑木灯便次第亮了。暖黄的光透过薄纸,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揉碎的星子,刚好落在巫浊光脚边——她正蹲在院角那株老凤仙花前,指尖捏着片刚摘的花瓣,红得像团小火苗,却没像从前那样急着往指甲上涂,只轻轻捻着,任那点红在指腹慢慢晕开。
“娘,你摘花做什么呀?”念豁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举着桑枝编的小灯笼,一路小跑着来到母亲身边。她那两条乌黑的辫子随着奔跑的动作上下跳动,辫梢上系着的红丝带也像跳舞似的,在空中晃来晃去,好不活泼。
念豁跑到母亲跟前,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她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母亲手中的花朵,好奇地问道:“娘,你摘这些花是要涂指甲吗?阿豁姐姐说,用凤仙花涂在指甲上,就会像刚熟的红桑果一样,红彤彤的,可好看啦!”
说话间,念豁把手中的小灯笼举得高高的,让灯笼里的烛光照亮母亲的脸。烛光映照下,念豁的小脸显得格外可爱,宛如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般。
“阿豁姐姐”四个字撞进耳朵,巫浊光的指尖猛地顿住,花瓣从指缝滑落,落在青石板上,像滴暗红的血——那是三个月前,魔成堰在桑泉边为护她挡落石时,伤口滴在念豁粉袄上的颜色,也是二十年前,阿豁医庐药罐旁,永远沾着的草药红。
魔成堰提着盏更大的灯笼走过来,灯面上桑蚕吐丝的图案描得有些歪,却是他下午对着阿豁生前织的半匹桑锦描的。他走近时,袖间飘出淡淡的薄荷香,那是阿豁最爱的味道——她总在医庐窗台上摆盆薄荷,说闻着能醒神,熬药时也会丢两片进去,让苦药多些清润。巫浊光的目光落在他袖口,指尖突然攥紧了,那些被她压在心底的旧时光,顺着这缕薄荷香,悄悄翻涌上来。
“在想什么?”魔成堰伸手帮她拂去鬓边沾的碎花瓣,指尖带着灯笼的暖意,“再不走,桑耕爷爷该等急了。”巫浊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跟着他往外走,路过堂屋那面铜镜时,忍不住停了停——镜面蒙了层薄灰,却还能映出她的模样:鬓边碎发没仔细理,粗布裙上沾着草屑,指尖那点凤仙红淡得几乎看不见。这模样,和二十年前那个对着铜镜描眉涂甲的自己,判若两人。
二十年前的她,最是爱俏。这面铜镜是她用三斤最甜的桑果干跟货郎换的,边缘刻着缠枝纹,被她用细布擦得能映出鬓边的碎发。每天清晨,她都要坐在桑窗下梳妆,先舀一勺刚接的桑泉清水,沾湿指尖轻轻拍在脸上,让皮肤透着水润的光;再从描金锦盒里取出晒干的凤仙花,放在白玉臼里捣成泥,连石臼都要选光滑的白玉材质,说“免得沾了糙气,坏了花泥的颜色”。
她涂指甲时格外仔细,先把指尖擦得干干净净,再用细竹片挑着花泥,一点一点往指甲上敷,连脚趾甲都要架着脚、对着铜镜涂得均匀。有次丫鬟青禾不小心碰了她的手,花泥蹭在指缝里,她当场就红了眼,把整碗花泥都泼了,非要青禾重新捣:“女人的美,要从头精致到脚,连指甲缝里都不能有半点瑕疵!”涂完后,还要用桑叶裹住指尖,等花泥干透,再对着铜镜左右转着圈瞧,要是有一点不匀,就非得刮了重涂,折腾到日头偏西才肯罢休。
洗澡时,她要让丫鬟提前用桑花瓣泡满木桶,水里还要加两勺野蜂蜜、一勺桑仁粉,说这样洗出来的皮肤“又滑又香,比城里小姐的还嫩”;穿衣要选最鲜亮的红绸,领口袖口都要绣上桑蓝花,连腰带的流苏都要比别人长三寸,走起路来“唰”地扫过裙摆,才算好看;出门时,发髻上必插着用金箔包的桑果簪,耳坠要戴银质的桑叶坠,走在路上,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总说,只有这样,魔成堰才会永远盯着她看。
有次魔成堰来寻她,见她正对着铜镜描眉,眉笔是用炭灰混了桑胶做的,画得细而弯,几乎要飘起来。他站在门口笑:“阿浊,你这眉毛画得,比桑蚕吐的丝还细,风一吹都要断了。”巫浊光回头瞪他,却故意把眉尾挑得更高:“懂什么?这样才叫美!你看桑坞里谁有我这样的眉毛?阿豁姑娘怕是连眉笔都没见过吧?”
那时的她没看见,魔成堰眼里藏着的疏离——他见过阿豁描眉的模样,用的是最普通的柳枝炭,只坐在医庐的晨光里,对着药罐旁的小铜镜,轻轻画两道淡眉,画完随手把柳枝扔在灶膛里,转身就去碾药。阿豁的眉不精致,眉峰处甚至有点粗,却透着股利落的劲,就像她的人,永远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从不在镜前浪费半分光阴。
阿豁是坎族医女,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混着薄荷的清。她的指甲永远是原色,指尖却常沾着草药汁的绿——有时是熬药时溅上的黄芩汁,有时是碾药时蹭到的艾草粉,洗都洗不掉。有次巫浊光故意拿着刚捣好的凤仙花泥去找她,坐在医庐的门槛上,晃着涂满红泥的指甲:“阿豁姑娘,你也涂涂吧,这花泥我加了蜂蜜,颜色艳,还不容易掉色。你看我这指甲,走在路上,谁不回头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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